書房的煙氣猶如一條細線,繞在燈下不肯散。
秦湛予很久以後才承認,自己對“戒”這件事並不陌生——他戒過很多東西:習慣、脾氣、情緒,甚至某些不該有的念頭。
煙不過是其中一種。
他第一次學會抽煙,是跟藺時清學的。
那是高二的寒假,他從北京回上海。
原因說來也挺莫名其妙的,他和徐澤瑞、連慎川他們從一處四合院式的私廚出來。
門臉不大,院裡卻深,燈光壓得低,影壁後麵常年有人守著。
外麵看不出什麼,裡麵的茶盞、木器、牆上掛的字都很講究,講究到讓人天然地學會收著:不多看,不多問,不多說。
人散場時也不熱鬨,各自上車,黑色的車一輛接一輛滑進夜裡。
秦湛予那會兒還沒長成後來那種“站在台上也像站在陰影裡”的穩,但已經懂得把情緒往裡藏。
他站在院門口等車,手插在大衣口袋裡,目光隨意掃過街麵……也是那一下,他先看見了顧朝暄。
她在斜對麵,靠著一家便利店的落地玻璃。
店裡白亮的燈把她照得很清楚,校服外套沒拉鏈,脖頸一圈圍巾鬆鬆垮垮,不怕冷一樣。
她手裡抱著相機,正低頭翻著屏幕,眉心微微皺著,專注得有點凶。
那種凶不討人厭,反而讓人覺得她天生就該這樣:把事情握在自己手裡,誰也彆來指揮她。
陸崢和邵沅一左一右圍著她,姿態很隨意,像圍過無數次。
兩個男生都把頭湊過去看她拍的照片,一個手肘撐在玻璃邊緣,一個手裡還拎著沒喝完的熱飲,蒸汽一縷一縷往上冒。
顧朝暄偶爾抬頭,視線落到陸崢臉上時會亮一下,亮得很短,但很明確;落到邵沅身上就更像“順便”,不是怠慢,隻是分量不同。
秦湛予說不清自己當時是什麼感覺。
不是喜歡。
他那時對“喜歡”這個詞有天然的戒備,覺得那東西太軟,太不合規。
可他也沒法把那一幕當成“無所謂”:那三個人站在一起太自然了,自然到像這條街、這盞燈、這陣風都默認他們應該這樣。
她的注意力像一束固定的光,落在陸崢身上,落得理直氣壯;陸崢接得也理直氣壯。
旁邊的一切都成了背景,包括邵沅,也包括——站在這邊的他。
更讓他煩的是,他自己都沒意識到:每次有顧朝暄的地方,他總是比彆人先看到她。
跟眼睛裡有某種自動對焦的毛病,一旦她出現,彆的景就會往後退。
可她並不會回頭看他,她連“應該看見他”這件事都沒有需要。
他的車到了,司機下來替他拉開車門。
暖氣撲出來的一瞬間,他才發現自己指尖有點冷。
他坐進去,車門關上,玻璃把外麵那點白亮的便利店燈隔成了一塊模糊的光斑。
車子往前滑時,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——顧朝暄低著頭繼續翻相機,陸崢湊得更近,在說什麼,邵沅笑了一下,站位不爭不搶,恰好把兩個人的影子護住。
那畫麵並不刺目,甚至算得上好看。
可他當時隻覺得,刺眼。
所以沒兩日,他就回了上海。
這件事說出來很難看:一個在北京待慣了的人,忽然因為一眼“刺眼”,連理由都懶得編,就把自己塞回了黃浦江的潮氣裡。
九歲那年他隨母親去了北京,從此院裡那套規矩、那套“誰該站前麵、誰該站後麵”的默契,像第二層皮貼在身上;可九歲之前,他其實一直是跟著藺時清混的,藺時清比他大兩歲,懂得也早兩歲,壞也壞得更像樣,帶著他繞過大人的目光,去見識那些“被允許的任性”。
他回來那天,藺時清剛好也在上海。
秦湛予沒去找家裡人寒暄,車子拐進一處會員製的運動館,門口不張揚,玻璃擦得透亮,前台隻認卡不認人,空氣裡是消毒水和木地板蠟混在一起的味道。
二樓有一條觀賽的回廊,靠裡側是半遮半掩的休息區,窗簾拉著一半。
藺時清靠在欄杆旁,身影被頂燈切出乾淨的輪廓,指間夾著煙……那動作嫻熟得不像一個剛成年的人,倒像早就學會用火把自己的一些東西點亮、再摁滅。
那一年,藺時清和岑晞的事已經鬨過一陣。
岑晞是他學妹,兩家又早就認識,明麵上誰都覺得順理成章:青梅竹馬、門當戶對、一路往前就行。
可岑晞偏偏在高一那年喜歡上隔壁學校一個窮學生。
窮不是罪,偏偏在他們這圈裡,窮是“麻煩”的同義詞,是“以後會多出解釋”的那一種。
藺時清那會兒還在一種很彆扭的階段:他嘴上講得漂亮,心裡卻並不明白自己在意什麼,隻是每次看見岑晞,就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被人拿走了一塊,空得發緊。
那天他們在樓上,透過運動館外側的落地玻璃,正好能看到街對麵的商場外廊。
岑晞和那個男生並肩走著,手裡拎著紙袋,笑得很輕鬆。
她把頭發彆到耳後,那一瞬間她把“家裡人期待的樣子”都放下了,隻剩下一個普通女孩該有的自在。
藺時清沒說什麼,煙頭亮了一下,又暗下去,灰彈得很準。
他的情緒也跟那根煙一樣:不肯大張旗鼓,卻硬生生拗在喉嚨口,吐不出來,咽不下去。
秦湛予那刻莫名感同身受藺時清的情緒。
抬了抬眉,走過去,伸手從藺時清那兒要了一根。
煙剛入口他就後悔了。
那股辛辣直衝喉嚨,仿佛有人把一把砂礫倒進肺裡,他硬撐著沒彎腰,下一秒還是嗆得咳出來,咳得眼尾瞬間紅了,狼狽得要命。
他把臉彆開,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副樣子,偏偏呼吸越急,咳得越厲害,胸腔都跟著發疼。
藺時清沒笑他,也沒勸,隻是眼神幽深看著他。
……
顧朝暄跟秦湛予在上海待了一星期就返京。
剛休息一天,何瀟蕭就把她約起來。
兩年裡,各自的變化還是有的。
楚悅懷孕了。
何瀟蕭來的時候拎了兩瓶酒,那酒不便宜,瓶身看著低調,打開之後味道卻很張揚,一上來就把人鼻腔裡那點疲憊衝散了。
楚悅喝的是茶。
她不喝酒,反倒成了全場最清醒的人,負責把話題往回撈,也負責在何瀟蕭開始飄的時候給個眼神警告。
何瀟蕭酒量確實好,杯子碰一下就空了,講話還一點不亂,嘴巴跟裝了小馬達:這兩年誰胖了誰瘦了、誰又換行業了、誰當年看著最乖現在最不省心……她說到興起還會拍桌子,拍完自己先笑,笑得肩膀直抖。
顧朝暄本來想著“就喝兩口意思一下”,結果何瀟蕭一開瓶,她那點在巴黎養出來的毛病就犯了——聞香、轉杯、嘗一口、再嘗一口,忍不住還要評一句“這個後味挺乾淨”,評完又覺得自己裝,趕緊補一句“反正就是好喝”。
何瀟蕭越喝越來勁兒,講完一圈八卦還嫌不過癮,筷子一放,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。
“我跟你們說個事兒,我媽又開始作妖了。”
楚悅端著茶杯,眼皮都沒抬:“讓你相親?”
“對!”何瀟蕭一拍桌子,“而且這回特彆離譜。她不是隨便給我找人,她是——看上你家秦十一了。”
顧朝暄正在轉杯聞香,差點把自己嗆到,抬頭愣了一秒:“……誰?”
何瀟蕭一臉“你沒聽錯”的表情:“十一啊,你在國外的時候,徐澤瑞給我送東西,十一也在,然後我媽就惦記上他了。她是先把我罵一遍,說我這兩年就會瞎折騰;然後又把十一誇一遍,說人家穩、乾淨、靠得住;最後落腳點是,讓我去拿下他!”
顧朝暄這回是真的沒忍住,笑得肩膀都在抖,酒意把她的聲音烘得軟軟的,她抬手擋了擋臉,怕自己笑得太沒形象。
何瀟蕭立刻炸了:“你笑屁啊!”
她指著顧朝暄,指尖差點戳到酒杯裡,“我跟你說正經的,你趕緊跟十一把證領了,行不行?省得我媽天天惦記他,惦記得跟要給我配個‘人形保險櫃’似的。”
楚悅本來在喝茶,聽到這句也忍不住抬眼笑了一下。
顧朝暄還在笑,笑得有點喘,眼角都泛紅:“你媽也太……能想了。”
“能想?”何瀟蕭一臉無語,“她那不是能想,她是腦回路不轉彎。她覺得我不靠譜,得找個穩的拴住我——然後一抬眼,看見十一那張臉,就覺得全世界的‘穩’都長他身上。”
她說著又湊近一點,壓低聲音,還是那股子直來直去的勁兒:“我跟你講,就算你沒跟十一在一起,我也不會跟他在一起的。十一就是十一,我跟他要發展,還不如跟徐澤瑞發展,懂嗎?都是自己人,哪兒下得了手。”
楚悅聞言接話:“你這話說得……好像你跟徐澤瑞就下得了手一樣。”
何瀟蕭被噎了一下,立刻反擊:“我跟誰下得了手那是我的事,反正十一不行。老人家就是這點腦筋轉不過來,看到一個好男人,就默認全天下的女兒都該去搶一搶,跟做項目似的,錯過就虧。”
顧朝暄輕輕歎了口氣,一針見血:“你媽就是怕你繼續折騰。”
“她怕個鬼。”何瀟蕭哼了一聲,“所以你聽見沒有?你趕緊把人收了。彆讓我媽天天在家裡念叨秦十一,念叨得我都懷疑她到底生的是我還是他。”
三個人又笑成一團。
一小時後,顧朝暄的手機在桌麵上震了一下,屏幕亮了。
她低頭一看,眼神就軟了一點,手指也慢了半拍。
何瀟蕭湊過去瞄了一眼,立刻“哎喲”一聲,拖長了尾音:“來了來了——你家十一來接人了。”
楚悅也看了一眼時間,“差不多了,彆再灌她了。”
何瀟蕭不服氣:“我哪兒灌了?她自己喝的。”
顧朝暄沒辯,拿起手機回了個:等我。
剛發出去,她就覺得肩膀有點沉,酒勁兒上來之後她就話少。
何瀟蕭把外套丟給她:“走,我送你下去,省得你路上撞牆。”
顧朝暄乖乖把外套套上,袖子還沒理順,就被何瀟蕭拉著往外走。
楚悅跟在後麵,手裡拎著她們落下的東西,走得慢,但很穩。
到了樓下,風一吹,顧朝暄清醒了一點點,剛站穩,就看見那輛車停在路邊,車燈沒開,低調得很,但人就是一眼能認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