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飲,是同心。
隨後是沃盥禮。
淨水盛於銅盆,水麵映著燈影。
秦湛予先淨手,動作利落,不多不少。
顧朝暄隨後。
水過指尖,她微微垂眸,似把一路行來的雜音都洗掉,隻留下此刻。
司儀輕聲道:“淨心,敬事。”
燈光重新亮起。
傳統禮序已儘,卻沒有結束。
司儀轉而開口,語氣明顯變得現代而清晰:“接下來,請新人宣讀誓詞。”
沒有長篇。
沒有煽情。
證婚人隻是簡單站起,點頭示意,話語短而穩。
祝福不多,但字字落地。
秦湛予先開口。
“我會尊重她的選擇,支持她的方向;在她需要獨立時退後,在她需要依靠時站前;在所有重要時刻,與她並肩。”
顧朝暄接過話筒。
她停了一瞬,隨後抬眼,聲音清亮:
“我願意與他共擔現實,也共享生活;不把彼此當作附屬,而是同行之人;不因身份而失去自我,也不因自我而失去我們。”
廳內很靜。
那不是屏息,而是一種被擊中的安靜。
司儀點頭:“請新人交換戒指。”
戒指推入指根的瞬間,金屬輕輕貼合。
司儀落下最後一句:“禮成。”
掌聲起得不大,整齊而持久。
合影時,新人立於中,父母在側,祖輩在後。
鏡頭按下的瞬間,沒有誰刻意笑,卻每個人都站得很正。
這是被規矩、身份與選擇共同托舉的一刻。
顧朝暄站在秦湛予身側,手被他穩穩握住。
……
隔年春末,京城的風還沒徹底轉暖,行程表卻已經先一步進入了夏季的密度。
這一年的巡視安排與往年不同。
中央層麵啟動聯動巡視,多組同時下沉,覆蓋麵更廣、節奏更緊,每一組的駐點時間被壓縮到極限,卻要求問題摸得更深。
秦湛予被點名,擔任南方某省巡視組組長。
巡視期長達兩個半月。
南方的春夏交界來得突然,濕熱壓下來,城市的輪廓在霧氣裡顯得柔軟,卻掩不住暗流。
駐地臨時辦公點設在省會一處並不顯眼的院落,外觀普通,內部卻分區清晰,燈常亮,人常走。
秦湛予的節奏很穩。
每天清晨最早到位,晚上最晚離開,資料、談話、下沉調研,一項項往前推。
他不急著定性,也不輕易下結論,問題一條條記,線索一寸寸順。
組裡的人跟著他跑,開始時還有些不適應這種不留餘地的嚴謹,後來便習慣了,習慣於在他的目光下,把每一步都走實。
南方的夜來得遲。
辦公室的窗外,蟬聲在六月初就已鋪開,燈影映在玻璃上,文件的反光像一層冷靜的水。
偶爾空下來,他會在夜深時回到宿舍,打開手機,看一眼北京的時間。
顧朝暄的消息從不密集。
她不會問進展,也不問細節,隻會在某個時間段發來一張照片。
有時是窗外的天色,有時是院子裡那條已經長大不少的德牧,趴在地上打盹,爪子橫著,毫無警惕。
那些畫麵不熱鬨,卻讓人心裡鬆一口氣。
巡視進入中段後,節奏更緊。
省內幾個重點地市輪轉,會議一場接一場,談話記錄厚得像重新搭了一層底稿。
秦湛予幾乎把所有私人時間都壓縮掉,隻有在車上換點空隙,才會短暫閉目。
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後退,水網縱橫,綠意漫長。
這樣的日子,他並不陌生。
隻是過去,一個人走得久了,便不覺得累;現在身後有人,反倒更清楚每一步的重量。
七月初,巡視接近尾聲。
最後一次集中彙總會議開完,是一個悶熱的傍晚。
窗外雷聲滾過,卻遲遲不下雨。
文件歸檔,封條落下,所有程序走完,整個組才真正鬆下來。
那天晚上,他難得沒有再回辦公室。
宿舍的燈開得很低,他給顧朝暄回了一條消息,隻寫了一句:快結束了。
巡視結束那天,他按時登機。
飛機起飛時,南方的雲層被甩在身後,光線重新變得清透。
兩個半月的行程被壓縮成幾頁報告,留在係統裡,而那些走過的路、聽過的話、熬過的夜,則被他一並帶走,不聲張,也不遺忘。
落地北京,是清晨。
他出機場時,天剛亮。
風不大,但很乾淨。
車開進熟悉的街道,拐進胡同口時,院門還沒全開。
等車停穩,他下車,抬手推門。
屋裡有人。
顧朝暄站在客廳,衣著簡單,頭發鬆鬆挽著。
聽見動靜,她回頭。
他走過去,把人抱進懷裡。
她身上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,洗過的棉布、窗外的風,還有她自己。
那味道一靠近,就把這兩個多月的奔波、濕熱、噪聲,一並按回了原處。
他低聲問她想不想。
顧朝暄沒有回答。
她隻是踮起腳,吻了上來。
很短的一下,落在他唇角,把所有未說出口的情緒都遞了過去。
秦湛予被她這一點主動點燃,反應幾乎是本能的。
他扣住她的腰,把人往懷裡一帶,吻反壓下來,速度很快,那股急切從他的呼吸裡透出來,熱、密、帶著一點不講理的占有。
他還想再往前。
顧朝暄抬手按住他的肩。
秦湛予立刻停了。
他“嗯”了一聲,把那股洶湧硬生生收回去,額頭抵住她的發頂,胸腔起伏得很明顯。
妻子有話說,他先聽她說完。
她在他懷裡緩了口氣,抿著唇,像是在挑一句最不容易說出口的話。
“秦湛予,我最近特彆犯困,每天都很倦……從上周六開始乾嘔,看到吃的就沒胃口。周一我去了一趟醫院。”
“醫院”兩個字落下的那一瞬,他的身體明顯僵住。
“為什麼不告訴我。”
這句話不是責備,更多是心疼和自責在同時冒頭。
他明明剛從兩個半月的密度裡回來,明明應當是習慣了把所有情緒藏好的人,可此刻卻藏不住了:抱著她的手在收緊,又在鬆開。
顧朝暄頓了一下,她想強調的重點並不是“沒告訴他”,而是——
“沒什麼事,就是……”她語速更慢,“醫生說……是懷孕。”
那一秒,秦湛予的呼吸徹底停住。
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,像是沒聽清,又像是聽得太清。
那份克製到極致的沉穩在他臉上裂開一道縫,隨即,整個人被失控的歡喜衝散。
他猛地把她抱得更緊,似要把這句“懷孕”嵌進骨頭裡。
他低下頭貼住她的頸側,喉間溢出一聲壓不住的笑,笑得又短又啞。
突然被幸福砸中,來不及體麵。
再抬頭時,他眼尾竟有點紅。
他想說很多:對不起、我不該走這麼久、你一個人怎麼扛的、有沒有難受、有沒有害怕……可這些話擠在一起,反倒一時說不出來。
最後,他隻反複確認似的,把掌心輕輕覆在她小腹前方,隔著衣料,極輕,怕驚擾什麼。
那動作明明克製,又帶著最直白的虔誠。
他又笑了一下,這次更明顯,笑意從胸口漫出來。
然後他把額頭貼在她額前,聲音低得發顫,一點都不含糊:“顧朝暄,謝謝你。”
……
那一晚之後,院子裡連風聲都變得輕了些。
顧朝暄的反應來得比她想象中更快……困、乏、胃裡翻湧,似有一隻看不見的小手在裡麵輕輕擰著。
她不是矯情的人,很多不舒服都能忍過去,可懷孕這件事不一樣,它不是“扛一扛就好”,而是身體在用最誠實的方式提醒:從此以後,凡事都要慢一點。
秦湛予也慢了。
他從南方帶回來的那股緊繃,在她一句“懷孕”之後,被人從中間解開了扣子,整個人的鋒利都收回去,剩下的隻是一種壓著的、無處安放的歡喜。
夜裡更明顯。
她睡得淺,翻身時總會被胃裡那點反酸拽醒。
秦湛予明明已經困得眼底發青,卻總能在她動的第一下就醒過來,先把燈光壓到最暗,再把水溫調到剛好入口的程度。
有時候她靠在他懷裡,氣息剛緩一點,他的手臂就會自然收攏,把她圈得規規矩矩,像抱住一件珍貴又易碎的東西。
她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:洗過的棉布、她的發香,還有一點點藥膏的清淡氣息。
那味道會讓他失控地想更近一點,想把兩個月沒能貼近的所有空缺都補回來。
可他又會在最後一寸停住。
他的吻落下來時,最開始總是很輕,像試探,也像安撫,後來才一點點變熱,熱到兩個人的呼吸都亂了,熱到他肩背的肌肉都緊起來。
可每當她的手按住他,或隻是一個很小的停頓,他就會立刻退開,額頭抵著她,呼吸深得發沉。
那種“偃旗息鼓”,對他而言並不輕鬆。
他明明在外麵是最能穩住場麵的人,什麼人情世故、什麼高壓節奏,都能被他壓得服服帖帖;偏偏回到她這裡,所有的理智都變得不那麼好用。
他會把她抱得更緊一點,怕她被自己嚇到,又怕一鬆手,這個喜訊會像夢一樣散掉。
他低聲說:“現在也就隻能嘴上占占便宜了。顧朝暄,先記著——以後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的。”
說完自己都笑了一下,笑意卻很短,很快就被他吞回去。
因為下一秒,他的掌心又會回到她小腹前方。
隔著衣料,輕得沒有重量。
這裡最重要,其他都要排後。
顧朝暄有時被他弄得好笑,又心軟得厲害。
她明明難受,明明胃口差,卻還是會在夜裡醒來時,看見他靠在枕邊翻資料……
原來不是公文,是孕期的注意事項,頁角被他折得整整齊齊。
她也會在清晨聞到廚房裡那點淡淡的米香。
秦湛予以前是不擅長煙火氣,自從好多年前那次被他‘撿’回去之後,他似乎學會了把粥熬得很耐心。
他的人前和人後,截然相反。
人前,他是規矩、克製、冷靜,是任何時候都不肯讓情緒搶先一步的那種人;人後,他會把她當成唯一的例外,溫情、黏人、還帶點不講理的流氓勁。
……
隔年三月初,北京的天還帶著倒春寒的鋒利,夜裡風從胡同口刮進來,吹得窗紙都發緊。
那天淩晨,產房外的走廊燈一直亮著,亮到讓人分不清時間。
秦湛予站在門口,背脊筆直,手卻一直沒離開過那扇門的範圍。
醫院的消毒水味、推車輪子壓過地麵的聲響、護士壓低的腳步,所有細碎的聲音都被他聽得一清二楚,卻沒有哪一聲能讓他真正落地。
直到裡頭傳來第一聲哭。
那哭聲薄薄的。
秦湛予整個人猛地被拽了一下,喉嚨發緊,眼眶也跟著發熱。
他明明見慣了場麵,見慣了把任何情緒都按進規矩裡的人,可這一刻什麼規矩都不管用了。
胸腔裡那股熱潮衝得他發顫,連呼吸都亂。
護士推門出來的時候,繈褓裡一團小小的紅,皮膚皺著,拳頭攥得很緊,像把這世間的風都先握在掌心裡。
兩家長輩們圍上去看,聲音壓不住地歡喜,笑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敬畏。
秦湛予卻沒第一時間看孩子。
他先去看顧朝暄。
她被推出來時臉色很白,額頭還帶著汗,睫毛濕著,唇色淡得沒有血色。
她整個人被床單和被子裹得很緊,卻仍顯得脆弱得不像她。
秦湛予俯身握住她的手,那一瞬間手心的熱度落上來,把他從懸空的地方按回了地麵。
他低頭,極輕地在她額頭碰了一下。
回病房後她睡得很沉,麻藥的餘勁還在,呼吸一下一下穩著。
秦湛予坐在床邊,視線先落在她臉上,停了很久;再轉過去時,繈褓裡的孩子已經被小心放進嬰兒床,睡得一臉不知世事,鼻尖紅紅的,嘴角偶爾抿一下。
他伸出手,指腹隔著繈褓輕輕碰了碰那隻小拳頭。
小小的一團,力氣卻不小,竟真的在他指腹上抓了一下。
秦湛予的眼神一下就軟了。
自己從此以後會多一個“怕”:怕風大,怕夜長,怕他不在的時候,這個小東西受一點委屈;也怕顧朝暄受一點委屈……
她已經替他走過最疼的那一步,他不能再讓她獨自走第二步。
孩子的小名,是顧朝暄隨口定的,叫“米樂。”
她醒過來那天,嗓子啞著,精神卻意外平靜,隻在看到嬰兒床時眼睛亮了一下。
那點亮很輕,但足夠讓秦湛予心口再一次軟塌下去。
月嫂和護士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,喂奶、拍嗝、換尿布,都是流程化的穩當。
長輩們來過幾次,看一眼孩子,叮囑幾句,笑著走,滿屋都是喜氣。
……
醫院門口的風很冷,吹得人清醒,也吹得人沒法裝作無事。
秦湛予出來的時候,手裡還捏著那張注意事項。
他剛從那盞不熄的走廊燈裡走出來,耳邊還殘著嬰兒那聲薄薄的哭。
然後他看見了陸崢。
吸煙區那邊燈光偏暗,陸崢靠著牆,指間夾著煙,火星一明一滅。
秦湛予腳步頓了一下。
陸崢也看見他了。
兩個人隔著幾步的距離,對視了一瞬,誰都沒有先開口。
醫院的玻璃門開合,空氣裡混著消毒水和煙味,很衝。
他以前不抽。
那時候他身上乾淨得過分,連“壞習慣”都不肯給自己留一寸餘地。
如今火苗竄起,煙被他點得熟練。
秦湛予的眼神在那一點火光上停了一秒,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感覺。
真的會變,誰都會變。
包括他自己。
他已經很久不抽了。
陸崢吐出一口煙,聲音很低:“朝朝怎麼樣?”
“朝朝”兩個字落下,秦湛予眼皮微微一跳。
他把那張紙折了一下,折得很慢。
仿若在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力道,彆把話說得太重,也彆讓自己顯得太在意。
可他終究還是在意的。
因為那是他妻子。
“挺好的。”秦湛予開口,語氣平平,“人很累,但沒事。醫生說恢複得不錯。”
陸崢的煙停在半空,鬆了口氣。
他喉結動了動,低聲說:“那就好。”
他頓了兩秒,又補了一句:“恭喜你。”
秦湛予沒有接話。
他不是故意冷淡,而是不知道該接什麼。
謝謝太輕,客套太假。
沉默裡,陸崢把手裡的紙袋拿給他。
絳紅色的。
“給孩子的。”陸崢說,“我沒彆的意思。”
秦湛予的目光落在那紙袋上,停了停,想拒絕。
可下一秒他又想到顧朝暄——她剛生完,心口軟,情緒也容易被牽動。
她要是知道陸崢來過、還被他當場頂回去,未必會開心。她現在最不該操心這種舊賬。
於是他伸手接了。
動作不熱絡,也不為難,乾淨利落。
“謝謝。”秦湛予說,“我替孩子收下。”
陸崢聞言,把煙吸到底,緩慢吐出,煙霧在風裡散開。
“照顧好她。”陸崢說。
這一句壓著的交代。
也許他自己都不願承認,這是他唯一還能說出口、也說得出口的東西。
秦湛予抬眼看他,神情依舊克製,語氣卻明顯更冷了一點點。
“我會。”他說,“這輩子都會。”
他停了一下,把那句更重的話咽回去,隻留下最清楚的一句。
“以後彆在醫院門口抽煙了。影響病人。”
說完,他把盒子收好,轉身往車那邊走。
風從背後吹過來,冷得人肩背發緊。
秦湛予走了幾步,手指在口袋裡緊了緊,又慢慢鬆開。
……
允執厥中,敬慎如初。
所以小家夥的名字叫秦敬初。
話說米樂一歲半那年,第一次開口,喊的不是“爸爸”,是清清楚楚的兩個字:“媽媽”。
顧朝暄當場怔住,下一秒眼眶就紅了,連月嫂都說:“這孩子跟你親。”
秦湛予站在一旁,臉色沒什麼變化,手卻默默伸過去,把孩子抱起來,抱得規規矩矩,低頭在他額頭上碰了一下,很輕。
“先學會叫你媽。規矩沒毛病。”
可當天晚上,他把顧朝暄圈在懷裡,聲音壓得很低,帶點不怎麼講理的酸:“你聽見沒?他才多大,就會搶人。”
顧朝暄被他氣笑:“你跟你兒子計較什麼。”
“我不計較。”秦湛予麵不改色,“我隻是記賬。”
以後都要討回來的。
……
米樂兩歲半開始,家裡那條德牧“坦克”徹底成了他的“同夥”。
坦克是部隊出來的,骨架硬、背線利落,平時跟個哨兵,唯獨對小主人沒轍。
小家夥騎它、拽它尾巴、把餅乾塞進它嘴裡再伸手去掏……坦克都忍著,偶爾還配合地哼兩聲。
長輩看了隻會笑:“哎喲,這孩子膽兒真大。”
秦湛予每次聽見“膽兒真大”這四個字,眼皮就跳一下。
三歲那年,米樂進入“無法無天”的黃金期。
玩具車、積木、繪本、拚圖,鋪得客廳像小型戰場。
秦湛予吃完晚飯,指了指地上那一片“殘骸”:“十分鐘。收完。”
小家夥眼睛一亮,點頭點得很認真:“收到!”
十分鐘過去,客廳原封不動,甚至更亂了。
因為又多了幾支彩筆的筆帽。
秦湛予站在原地,沉默三秒,抬腳往裡走。
他一路找人,走到院裡,風一吹,鼻尖都是冷的。
然後他就看見了——
坦克端端正正趴在台階上,背上被塗得花裡胡哨:一條條彩色“迷彩”,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。
米樂蹲在旁邊,拿著一支記號筆,正準備在坦克的耳朵邊再補兩筆。
秦湛予的臉當場沉下去。
“秦、敬、初。”
米樂手一抖,筆差點掉地上。
坦克先抬眼瞄了秦湛予一眼,立刻把頭往爪子裡一埋。
裝睡,極其專業。
米樂反應很快,立馬把筆往身後一藏,露出一個極其無辜的笑:“爸爸,你怎麼來了呀。”
“我不來,你還打算給它紋身?”秦湛予走近,蹲下去看坦克背上的作品,額角都在跳,“玩具不收拾,先把狗當畫板?”
小家夥試圖講道理:“坦克不反對。”
秦湛予抬眼:“它不反對,是因為它不敢。”
小家夥立刻把鍋甩得更圓:“那你看,它都沒動。”
秦湛予氣笑了:“你還挺有邏輯。”
他站起身,伸手:“筆。”
米樂不遞,抱著坦克脖子就開始求生:“媽媽——!”
顧朝暄從屋裡出來,看到坦克那身彩色,愣了一下,下一秒就笑到捂住嘴:“……你們倆這是搞藝術?”
秦湛予轉頭看她,眼神寫著三個字:你還笑。
顧朝暄努力收斂,清了清嗓:“行了,彆嚇他。三歲小孩,能把筆帽都收齊已經很不錯了。”
秦湛予冷聲:“他連玩具都沒收。”
米樂趁機往顧朝暄腿後一躲,探出半個腦袋,委屈巴巴:“媽媽,我是想給坦克穿新衣服。”
顧朝暄被他這一句逗得肩膀直抖,伸手把他揪出來:“新衣服不是這麼穿的。跟爸爸道歉。”
小家夥眨眨眼,小嘴一癟,開始走流程:“爸爸對不起。”
秦湛予沒被糊弄過去:“還有玩具。”
米樂立刻轉移話題:“坦克也要說對不起。”
坦克:“……”
它把頭抬起來,非常配合地“嗚”了一聲,尾巴還輕輕掃了兩下。
秦湛予看著這“一人一狗”的默契,胸口那點火又上來,又硬生生被自己按下去。
他最後隻說了一句:“趕快去把客廳收了。再給坦克洗澡。你親手洗。”
小家夥眼睛睜圓:“我洗?”
“你畫的。”秦湛予麵無表情,“你負責。”
小家夥還想撒嬌,顧朝暄已經把他往屋裡推:“去,聽爸爸的,要不然等會他又要揍你了。”
“……好吧。”
米樂牽著坦克進門,拖鞋“啪嗒啪嗒”兩下,門一合上,院子裡一下安靜得隻剩風聲。
顧朝暄又笑了起來:“……你剛才那眼神,像要把他當場送去軍訓。”
秦湛予站在台階下,沒笑。
他盯著屋裡那道小影子消失的方向,眉心還擰著,那口氣沒來得及落地。
下一秒,他回頭看她,眼神又明顯軟了一層。
他走近,把她抱進懷裡。
“你說這小家夥怎麼這麼皮……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。”
顧朝暄“昂?”了一聲,抬眼看他:“我小時候哪有這麼能折騰?我都不太記得了。”
秦湛予哼了下:“你不記得,我記得。”
他手掌在她背上緩緩撫了一下,聲音壓得更低:“你那會兒也不吵不鬨,可一旦想乾什麼誰都攔不住。表麵乖,骨頭硬。現在他倒好,直接把‘想乾’寫在坦克身上了。”
顧朝暄被他說得又想笑,抬手去推他胸口:“你彆老跟他較勁,他才三歲。”
“我沒跟他較勁。”秦湛予嘴硬得很,停了一下,又補一句,“我是在管。”
顧朝暄拖長音“哦——”了一聲,明顯不信。
秦湛予看著她那副“你就裝吧”的表情,喉結微動。
他輕輕說:“還是女兒好。”
顧朝暄歎氣,仰頭看他:“那……要不然我們再要一個?”
秦湛予的呼吸頓住了。
很短的一下,他眼底掠過一絲本能的緊……不是抗拒她,是那種後怕在身體裡先一步醒了:產房外的燈、她蒼白的臉色、他握住她手時那種“差點就失去”的空。
那畫麵一閃,他就已經做了決定。
他搖頭,搖得很輕,但很確定。
“不要了。”他說。
“你不是想要女兒嗎?”
秦湛予看著她,眼神裡那點鋒利早就沒了,隻剩下很實在的認真。
他抬手,把她額前一點碎發彆到耳後,指腹在她耳垂上停了停,“想歸想。但我不想再讓你走一遍。”
“沒女兒命就算了。反正你最重要,孩子是熱鬨,是錦上添花。你是底。”
屋裡忽然傳來米樂的聲音,帶著委屈又帶著小聰明:“媽媽快來幫我!坦克甩我一身水!”
坦克“嗚”了一聲,甩得更歡。
顧朝暄一聽就笑,笑完抬頭看秦湛予:“你聽見沒?你兒子正在走法律程序。”
秦湛予終於也笑了一下,很淺,但是真的。
他低頭在她額頭碰了碰,“跟你一樣,都是搗蛋鬼。”
……
年末的上海,天色總是亮得比北京晚一些。
會議中心外立著一排低調的指示牌,玻璃幕牆在陰天裡映出冷靜的光。
法律科技峰會不算喧鬨,卻人來人往,西裝與風衣並行,名牌與胸卡在燈下晃動,秩序感壓過了一切浮華。
秦湛予到得不算早。
他戴著口罩,帽簷壓得低,懷裡抱著米樂。
小家夥一路被新鮮感吊著精神,進門前還很興奮,真正進了會場,燈光一暗,空調一涼,沒過幾分鐘就安靜下來,腦袋靠在他肩上,手指揪著他衣領。
秦湛予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下。
他沒往前湊。
這樣的場合,對他來說反而越低調越自在。
台上正在調試話筒。
幾分鐘後,主持人簡單開場,報到嘉賓名字時,他的視線已經不自覺抬了上去。
顧朝暄走上台。
燈光落下來的一瞬,她的輪廓被勾得很清楚。
深色西裝,剪裁利落,內搭乾淨,沒有多餘裝飾。
她站定,低頭看了一眼稿子,很快又抬起頭。
那一刻,整個人像被點亮。
秦湛予覺得懷裡的重量輕了一點。
米樂動了動,像是被台上的聲音吸引,半睜著眼往前看,隨後又懶懶地縮回他懷裡。
顧朝暄的聲音從音響裡傳出來,不疾不徐。
她講法律與技術的交叉,講規則如何被重塑,講邊界如何在更新中被重新確認。
台下有人記筆記,有人點頭,有人低聲交流。
她沒有刻意壓氣場。
那氣場本身就在那裡。
秦湛予靠在椅背上,手臂自然托著孩子,目光卻始終停在她身上。
很多年前。
那會兒彼此還是學生,她站在辯論賽的台上,白襯衫、黑西褲,語速比現在快,鋒芒也更直接。
那時候的顧朝暄,眼神亮得幾乎不肯退讓,每一句話都帶著“我要贏”的狠勁。
台下掌聲起落,她站在中間,像被世界推著往前。
那時他坐在後排,看得比誰都清楚。
她不是那種需要被拯救的人。
她隻是需要一個不擋她路的人。
現在也是。
隻是歲月替她磨去了急躁,把鋒利藏進了更穩妥的表達裡。
她站在那裡,不再證明什麼,卻更有分量。
秦湛予低頭,看了眼米樂。
小家夥不知什麼時候徹底醒了,正盯著台上的顧朝暄看,眼睛亮亮的,小手還在他衣服上抓著。
“媽媽。”他小聲說。
“嗯。”他應了一聲,“是媽媽。”
米樂盯了兩秒,又補了一句:“媽媽好厲害。”
這評價來得直接,毫不修辭。
秦湛予沒說話,隻是把孩子往懷裡收了收。
在她的世界裡,他始終坐在台下。
因為她是顧朝暄,哪怕曾經墜入暗處,也終究會一步步走回光中。
台上進入提問環節。
有人問得專業,有人問得刁鑽。
顧朝暄的反應很快,幾次停頓都恰到好處,既不搶,也不退。
她偶爾微微一笑,更多時候神情平靜。
那是長期站在規則邊緣,仍選擇遵守規則的人,才會有的底氣。
掌聲在最後一次回答結束後響起。
不喧嘩,卻持續。
顧朝暄微微頷首,下台前視線掃過觀眾席。
她的目光在後排停了一瞬。
很短,但足夠。
秦湛予沒動。
他坐在那裡,隔著口罩,隔著人群,對她笑了一下。
那笑很輕。
像一句沒說出口的話——
我在。
我一直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