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性格,雖然算不上多麼活潑外向,但也絕稱不上沉靜。她也會因為一朵漂亮的花而雀躍,會因為一隻受傷的小鳥而難過,會偷偷爬樹,會因為背不出書而被罰站時偷偷做鬼臉。可不知從何時起,她變得越來越安靜,越來越習慣於獨自一人,越來越習慣於觀察和思考,情緒起伏也越來越小,那種屬於孩童的、純粹的、未經雕琢的衝動與莽撞,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覺中,離她遠去,變得陌生。而周影……周影的性格,似乎從一開始出現在她生命裡,就是這般清冷、疏離、沉靜,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洞察力,與一種……仿佛沉澱了許久許久的、若有若無的滄桑感。
還有那些偶爾、毫無征兆地,如同深海魚類般突然浮現在她腦海表麵的、零碎而完全陌生的記憶碎片——那絕不是江南水鄉應有的、廣袤荒涼、飛沙走石的戈壁景象;那絕不是她一個深閨女子應有的、手持冰冷利刃與人近身搏殺時,掌心傳來的粘膩汗液與肌肉緊繃的戰栗感;一種深沉的、濃鬱的、仿佛積累了數百年光陰都無法磨滅的、對某個模糊身影的、帶著絕望與不甘的刻骨思念……
這些……這些難道不都是她自己壓力過大、胡思亂想而產生的荒謬幻覺嗎?難道……難道這些破碎的畫麵、陌生的情感,根本就不是屬於“周綰君”的,而是屬於……周影的記憶?!正在悄無聲息地、如同水滴石穿般,滲透、融合進她的意識,她的靈魂,她作為“周綰君”的一切之中?!
“啊——!”周綰君猛地抱住仿佛要裂開的頭顱,發出一聲痛苦不堪、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鳴。記憶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不清,如同被雨水肆意浸染的宣紙上的墨跡,不同的色彩與線條相互糾纏、暈染、混淆,再也分不清哪些是原本屬於“周綰君”的純淨底色,哪些是來自“周影”的、帶著異樣紋路的入侵痕跡。她甚至開始瘋狂地懷疑,“周綰君”這個身份,這個她活了十幾年、從未質疑過的自我認知,是否從最開始,就是一個巨大的、精心編織的謊言?一個用於掩蓋“逆蝕”這一恐怖過程的、看似完美的虛假外殼?而她所有的記憶,所有的情感,是否都隻是被植入的、為了讓這個外殼顯得更真實的養料?
“為什麼……為什麼會這樣……”她抬起頭,淚流滿麵,原本秀麗的臉龐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,她看向鏡中始終保持著那種沉重沉默的周影,聲音破碎不堪,充滿了絕望的質問,“你告訴我……是不是你……是不是你在取代我?是不是你……偷走了我的人生?我……我是不是快要消失了?告訴我……求求你……告訴我……”
周影的身影在鏡中劇烈地、痛苦地晃動了一下,光芒明滅不定,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潰散。她張了張嘴,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,那雙與周綰君一模一樣的眼眸中,充滿了劇烈掙紮的痛楚、難以言說的愧疚,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、仿佛承載了太多重負的疲憊。那複雜的眼神,幾乎要將周綰君吞噬。但最終,她依舊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,隻是緩緩地、極其沉重地……閉上了眼睛。長長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,覆蓋下來,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。這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、也隔絕了所有交流可能的姿態,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毀滅性,它像最後的一錘定音,徹底擊垮了周綰君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。
這種沉默,是最終的答案。
她不再追問,也不再哭喊,甚至連那破碎的哽咽都停滯了。隻是呆呆地、毫無生氣地坐在冰冷的地麵上,眼神徹底空洞下去,失去了所有的焦點和神采,如同兩口枯井。仿佛靈魂已經被那名為“逆蝕”的怪物徹底抽離、嚼碎,隻剩下一具空空蕩蕩、等待著被重新填滿的軀殼。查明生父周明遠慘死真相的執念,對抗鏡魘與王老爺那瘋狂計劃的責任,拯救王府中那些或許還無辜的、被卷入其中的眾人的道義……所有這些曾經如同燈塔般指引著她、支撐著她在這黑暗漩渦中前行的力量,在這一刻,都轟然倒塌,失去了全部的意義,變得輕飄飄的,毫無重量。
如果連“我”都不是“我”了,如果連“周綰君”這個存在本身都是一個謊言、一個即將被覆蓋的臨時身份,那麼,做這一切,查明這一切,抗爭這一切,又是為了誰?為了哪個“周綰君”?為了那個可能正在被吞噬、即將消失的“我”?還是為了那個即將占據這具身體、成為新的“周綰君”的……周影?
意義,徹底崩塌了。
顧青瓷看著周綰君這副失魂落魄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的模樣,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,眼中充滿了深切的擔憂與一種無能為力的沉重。他深知“逆蝕”的可怕之處,這不僅是對肉體歸屬權的爭奪,更是對意誌、對記憶、對存在感的徹底摧毀與重構。一旦本體開始產生深度的自我懷疑,潛意識裡開始認同鏡像的存在,甚至開始混淆彼此,那麼距離被徹底侵蝕、替代,也就隻剩下一步之遙。他張了張嘴,試圖再尋找一些能夠喚醒她的話,一些能夠錨定她心智的理由,卻發現,在“存在”本身被動搖的絕對困境麵前,任何語言都顯得如此蒼白、如此空洞、如此可笑。
鐵昆侖守在門口,透過門縫看著屋內那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死寂景象,也隻能沉重地、無奈地歎了口氣,粗獷的臉上寫滿了凝重,搖了搖頭。這種涉及靈魂層麵的詭譎爭鬥,超出了他這柄破邪利刃所能處理的範疇。
冬梅一直強忍著淚水,站在旁邊,看著自家小姐從激動質問到崩潰嘶喊,再到如今這心如死灰、仿佛與世界隔絕的麻木模樣,她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。她不懂什麼高深的“逆蝕”理論,也不明白“鏡像替代”背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機製,她隻知道,眼前這個人,這個從小和她一起長大、會因為她生病而偷偷掉眼淚、會在她受委屈時挺身而出、會和她分享所有小秘密的小姐,無論她叫什麼名字,無論她體內正在發生怎樣可怕的變化,在她的心裡,都是她發誓要用生命去守護的、唯一的“小姐”!
就在周綰君的瞳孔徹底失去光彩,意識仿佛即將沉入無邊無際的、冰冷的黑暗與虛無深淵之際,冬梅再也忍不住,她猛地衝了過去,不顧一切地、用儘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了周綰君那冰冷、僵硬、毫無反應的軀體。仿佛要將自己的體溫,自己的生命力,通過這緊密的擁抱,強行灌注到對方那正在死去的靈魂之中。
“小姐!小姐!”冬梅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,卻異常用力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直接擠壓出來,帶著血絲,“你看看我!你看看冬梅啊!我是冬梅啊!”
周綰君毫無反應,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無的前方,仿佛一尊沒有靈魂的玉雕。
冬梅用力搖晃著她單薄的雙肩,聲音越來越大,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、不容置疑的堅定,試圖震醒她那沉淪的意識:“小姐!我不管彆人說什麼!我也不管什麼鏡像不鏡像!什麼逆蝕不逆蝕!在冬梅心裡,你就是小姐!是唯一的小姐!是那個會在冬天偷偷把自己的手爐塞給我、會在我生病時守在我床邊偷偷掉眼淚、會因為我一句想吃糖葫蘆就想辦法溜出府去給我買的小姐!是老爺……是周明遠老爺臨死前,渾身是血地拉著我的手,眼睛死死盯著我,讓我發誓要拚死保護的人!是你啊!”
聽到“周明遠”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,聽到父親臨死前那慘烈的景象,周綰君空洞的眼神似乎極其微弱地、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,如同死水微瀾。
冬梅緊緊抱著她,感受著她冰冷的體溫,哭喊著,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,如同杜鵑啼血:“小姐!你醒一醒!你彆忘了你當初為什麼要不顧一切地追查下去!你忘了鏡園裡那些變得像木頭人一樣的姨娘了嗎?你忘了靈芝是怎麼投的水、死得多麼不明不白了嗎?你忘了……忘了周明遠老爺是怎麼被你那禽獸不如的姨父、被那鏡中的妖物,聯手害死的了嗎?!”
“查明真相啊!小姐!你不是一直哭著對我說,你想要一個真相嗎?!你想要為老爺討一個公道嗎?!”
“不管你是誰!不管你變成了誰!這件事隻有你能做!隻有你啊!小姐——!”
冬梅這聲聲泣血、充滿了最原始、最真摯情感的哭喊,如同一道道撕裂厚重烏雲的驚雷,接連炸響在周綰君那片已然化作死寂荒原的心湖深處。
真相……
周明遠……父親……
鏡園……那些呆滯的眼神……靈芝漂浮的屍體……
王啟年那瘋狂扭曲的臉……鏡魘那非人的冰冷……
一個個畫麵,一張張麵孔,帶著強烈的情感色彩,如同被點燃的走馬燈,在她混亂不堪、瀕臨絕望的腦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閃過,每一次閃爍,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,卻也帶來一絲……微弱的光芒。
那沉淪的、即將徹底迷失在自我懷疑深淵中的意識,仿佛在無儘黑暗的儘頭,看到了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、來自現實世界的牽引之光。
她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,仿佛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,抬起了沉重的眼簾。視線先是茫然地掃過冬梅那布滿淚痕、寫滿焦急與期盼的臉龐,然後,不由自主地,轉向了那麵梳妝台上的銅鏡。
鏡中,周影不知何時已經重新睜開了眼睛,也正靜靜地看著她,目光依舊複雜,那裡麵有關切,有痛楚,有悲哀,但似乎……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、仿佛在期待著什麼,又仿佛在恐懼著什麼的微光。
周綰君的視線,最終沒有在周影身上停留太久,而是越過了她,落在了那光潔的鏡麵上,落在了鏡麵之中,映照出的那個蒼白、脆弱、眼神卻開始重新凝聚起一點微弱焦距的……自己的臉龐上。
我是誰?
這個問題,依舊如同巨石般壓在心頭。
但此刻,另一個更緊迫、更沉重的問題,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把,照亮了她前行的路——
我要做什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