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禎十二年的春天,似乎比往年來得更遲疑一些。殘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,豫東平原上覆蓋的積雪融化後,露出下麵略顯泥濘的土地。儘管商丘城內已能感受到些許萬物複蘇的暖意,但朱炎案頭的情報和心中那根緊繃的弦,都提醒著他,這份寧靜脆弱得如同河麵的薄冰。
來自“察探司”和京城徐博士的雙重信息都指向一個事實:占據開封的流寇勢力,在李自成的整合下,正變得越來越有組織性,其東進的意圖也愈發明顯。朝廷的態度依舊曖昧,既依賴他屏障東南,又忌憚他尾大不掉。朱炎深知,下一場風暴的規模和烈度,可能遠超去年。
他不再滿足於常規的軍政部署,開始進行更具前瞻性和係統性的“未雨綢繆”。
首先,是軍事防禦體係的縱深構建。他不再將目光局限於商丘一城。利用冬季相對空閒的時間,他命趙虎派出多支精乾的小隊,由熟悉地理的向導帶領,對商丘周邊百裡內的山川形勢、道路津渡、廢棄寨堡進行了詳細的勘察和測繪。他親自審閱這些輿圖,與趙虎及幾位核心軍官反複推演,確定了數處關鍵的預警前哨和預備阻擊陣地。他下令,在這些關鍵節點上,利用地形,秘密修建簡易的烽燧、哨卡和囤積少量糧秣軍械的隱蔽據點,並派駐少量精銳士卒駐守。他要構建的,是一個以商丘為核心,向外輻射的、有層次的預警和遲滯體係,力求將來犯之敵的動態儘可能早地掌握,並消耗其銳氣。
其次,是物資儲備與後勤保障的極限優化。他讓王員外和張承業聯手,對巡撫衙門控製下的所有倉廩進行了一次徹底的盤查清點。糧食、布匹、藥材、鐵料、火硝……每一樣都登記造冊,精確到石、匹、斤、兩。他根據可能麵臨的圍城時間,設定了不同的儲備等級和安全線。對於最為關鍵的糧食,他一方麵繼續鼓勵春耕,推廣耐旱作物,另一方麵則通過一切可能渠道,包括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邊境貿易,秘密加大采購力度。他甚至未雨綢繆地下令,在城內挖掘幾處新的、更為隱蔽的水井,並檢查維護原有的水係,確保戰時水源無虞。
其三,是內部力量的進一步淨化與動員。他借著一樁永城胥吏勾結舊匪、試圖裡應外合的未遂案件,在歸德府全境進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清洗。數名背景複雜、與外界流寇有蛛絲馬跡聯係的官吏、士紳被迅速拿下,或罷黜,或囚禁,其家產充公。此舉再次震懾了潛在的動搖者,也進一步純化了統治核心。同時,他頒布了《保甲聯防新規》,將原有的民間自衛組織更緊密地納入官府體係,要求各保甲定期操練,互通聲氣,並明確了發現奸細、支援官軍的賞格,試圖將民間力量也編織進他的防禦網絡之中。
這一日,朱炎輕車簡從,來到了商丘城北二十裡外的一處山穀。這裡看似尋常,卻是他選定的一個秘密軍械改進工坊的所在地。十幾名從各處搜羅來的、背景乾淨且手藝精湛的鐵匠和火藥匠人,在此處忙碌著。他們正在朱炎提供的、經過方主事等人完善的圖紙基礎上,嘗試小批量地改進火銃的槍機結構,並試驗不同配比的黑火藥。
朱炎沒有打擾工匠們,隻是在一旁靜靜地觀看。他看到一名老匠人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燧石與藥池的距離,試圖提高擊發成功率;看到另一名匠人將煉製好的鐵水倒入新的模具,以期得到更堅韌的槍管。空氣中彌漫著炭火、金屬和硫磺的混合氣味。
“有多大把握能成?”朱炎低聲問負責此處的工坊管事。
“回撫台,”管事恭敬地回答,“依新法,銃管炸膛的次數的確少了許多,這燧發機括也比火繩便利,就是……就是打造太慢,耗費也大。”
“無妨,”朱炎目光沉靜,“精良十倍於粗濫。繼續做,不要怕慢,務求紮實。所需銀錢物料,我會讓糧台優先保障。”
他知道,技術的優勢需要時間積累,也許在下一場大戰中還用不上這些改進後的武器,但這是為了更遠的未來投資。
回到巡撫衙門時,已是黃昏。他收到京城來的最新邸報,上麵提及朝廷似乎有意調派一部客軍入豫,名為“協剿”,實則或有監視之意。朱炎看著邸報,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。他提筆給徐博士回信,信中語氣極其恭順,表示“謹遵朝廷安排,必與客軍同心戮力”,但同時隱晦地提及商丘防線漫長、糧餉籌措艱難,潛台詞則是“客軍若要進來,糧餉自理,而且彆想插手我的核心防區”。
未雨綢繆,織網以待。朱炎像一隻耐心的蜘蛛,在風暴來臨之前,拚命地加固著蛛網的每一個節點,調整著每一根絲線的張力。他無法預測風暴具體何時到來,會以何種形式降臨,但他要確保,當風暴真正降臨時,他和他的勢力,能夠成為那最後、也是最堅韌的屏障。
第五十四章潛流暗湧
崇禎十二年的春意,終究還是在幾場淅瀝的雨水後,頑強地染綠了豫東的原野。商丘城內外,耕作的景象比去歲更為普遍,新墾的田地上禾苗初長,煥發著生機。表麵看去,這是一幅亂世中難得的安寧畫卷。然而,端坐於巡撫衙門深處的朱炎,卻比任何時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,那平靜水麵之下,潛流暗湧的劇烈與冰冷。
來自京城的正式文書終於抵達,內容與徐博士密信所提相差無幾:朝廷決議派遣總兵劉澤清率部五千入豫,“協剿流寇,歸朱炎節度”。字麵上是“歸朱炎節度”,但誰都明白,這五千客軍,更像是懸在朱炎頭頂的一把劍,既是援軍,更是監軍。聖旨中對他之前收複永城、整頓地方等功績不吝褒獎,但末尾那句“宜體朕心,倍加忠勤,早奏膚功,勿負委任”,讀來卻字字千鈞,充滿了告誡與試探的意味。
朱炎跪接聖旨,麵色平靜如古井無波。他恭敬地謝恩,表示“敢不竭股肱之力,以報君父”。隨後,他立刻召集趙虎、張承業等核心心腹,閉門密議。
“劉澤清部不日將至,”朱炎開門見山,語氣沒有任何起伏,“其人驕悍,其兵亦非善類。名為協剿,實為掣肘,甚至可能趁火打劫。”
趙虎眉頭緊鎖:“大人,那咱們怎麼辦?難道真要聽他指手畫腳?”
“聽,自然是要聽的。”朱炎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,“朝廷的體麵,必須要顧。但如何‘聽’,卻由不得他。”他看向張承業,“承業,你即刻以巡撫衙門名義,行文劉澤清,言明豫東局勢,劃定其屯駐區域——就放在永城以西三十裡的馬牧集。言明此地乃前線要衝,正需強軍鎮守。所需糧秣,言明由我巡撫衙門‘酌情撥付’,但具體數目、時間,需‘視戰況及庫存而定’。”
這一手,既給了劉澤清一個看似重要的位置,又將其主力與商丘核心區隔開,更將糧餉命脈牢牢抓在自己手中。張承業心領神會,立刻應下。
“趙虎,”朱炎轉向他,“你親自去一趟馬牧集,以協防名義,將我們之前安插在那裡的哨卡、烽燧體係控製得更緊。劉部若至,你派一哨精銳‘協助’他們安營,實則嚴密監視其一舉一動。記住,麵上要客氣,但底線要清晰:商丘防務,不容他人插手;永城以內,不容客軍擅入。”
安排完應對客軍之事,朱炎的心神更多地投向了那真正迫在眉睫的威脅——李自成。猴子的“察探司”幾乎每日都有新的情報傳來。李自成在開封大舉征兵,整頓軍紀,打造器械,其東進的意圖已如箭在弦。更令人不安的是,情報顯示,流寇此番似乎改變了以往流竄劫掠的模式,開始有意識地搜集工匠、圖書,甚至模仿官製,設立官職,這背後透露出的野心,讓朱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。
他知道,自己麵對的,不再僅僅是一群為求活命而造反的饑民,而是一個正在快速成長、有著明確政治目標的可怕對手。
夜幕深沉,朱炎獨自在書房內,對著巨大的河南輿圖久久佇立。燭火將他的身影拉長,投在牆壁上,顯得孤峭而堅定。他回想起自己穿越以來的種種,從破廟求生,到科舉入仕,再到如今執掌一方,與曆史上鼎鼎大名的闖王對峙。權力的滋味,他品嘗過;掌控局麵的快意,他也體驗過。但此刻,他更多地感受到的,是一種如臨深淵、如履薄冰的沉重。
權力是什麼?是高高在上的生殺予奪?是前呼後擁的煊赫威勢?或許都是。但在此刻的朱炎看來,權力更是一種無比沉重的責任。是商丘城內十萬軍民的生死禍福,是豫東這片土地上剛剛萌生的一線生機,是他腦海中那些關於未來、關於改變的微弱卻執著的星火。
他不能敗。不僅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和身家性命,更是為了那些將希望寄托於他的人們。
他提筆,給徐博士寫了一封長信。信中,他沒有過多談論軍事部署,而是更多地闡述了自己對當前局勢的憂慮,對流寇性質變化的判斷,以及……對朝廷政策某些方麵的隱晦質疑。他寫得很小心,措辭極儘委婉,但他知道,徐博士能看懂。他需要讓這位朝中的奧援,更深入地理解他所處的境地和他所懷抱的(部分)心誌。
寫完信,已是後半夜。朱炎推開窗,清冷的夜風湧入,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。遠處傳來巡夜士兵規律更梆的聲音,悠長而肅穆。
潛流已然洶湧,暗礁遍布前方。他能倚仗的,唯有手中這把經過千錘百煉的劍,身邊這群誌同道合的夥伴,以及腳下這片被他悉心經營、漸複元氣的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