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間的寂靜比廝殺聲更令人窒息。巴特爾拄著彎刀,沿著那條由血跡、踩踏的痕跡和零星散落的裝備構成的“血徑”,向北艱難跋涉。每走一步,都感覺身體的重量在成倍增加。左臂的傷口火辣辣地疼,之前哈喇給的金瘡藥早已在汗水和血水的衝刷下失去效力,鮮血正緩慢地滲出,染紅了粗糙包紮的布條。
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也不知道哈喇和其他人是否還活著,又逃向了何方。林間的光線漸漸暗淡,黃昏將至。他必須找到一個地方過夜,處理傷口,否則失血和感染會要了他的命。
終於,在一條幾乎乾涸的溪流旁,他發現了一個被茂密藤蔓半遮掩的淺洞。洞口狹窄,僅容一人匍匐進入,但內部空間稍大,足以讓他蜷縮著容身,而且位置隱蔽,不易被發現。
他先用溪水(渾濁,但至少是流動的)清洗了臉上和手上的血汙,然後咬著牙,解開左臂的布條。傷口果然崩裂了,邊緣紅腫,滲出的血液帶著一絲不祥的淡黃色。他撕下內襯相對乾淨的部分,用溪水浸濕,仔細擦拭著傷口,冰冷的刺激讓他倒吸了幾口涼氣。沒有藥,他隻能將之前阿爾斯楞找到的那種鋸齒狀草藥嚼爛,再次敷在傷口上,用最後的乾淨布條緊緊捆住。
做完這一切,他幾乎虛脫,癱倒在冰冷的洞底。饑餓感如同野獸,再次凶猛地啃噬著他的胃囊。他從懷中摸出那塊在據點分到的、僅剩的、硬如石頭的乳酪乾,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半,放進嘴裡,用唾液慢慢軟化,然後一點一點地咽下去。這點東西,根本無法填補身體的消耗。
洞外,最後一絲天光也消失了,黑暗如同濃墨般湧了進來。遠處,隱約傳來了幾聲狼嚎,悠長而淒厲。巴特爾蜷縮起身體,將彎刀抱在懷裡,背靠著冰冷的石壁。
孤獨感如同潮水,再次將他淹沒。這一次,比在荒原上時更加沉重。那時至少還有阿爾斯楞在身邊,還有一個明確的目標——活下去,找到隊伍。而現在,他再次變成了孤身一人,剛剛看到的些許希望(歸隊、據點)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就被徹底粉碎。哈喇他們凶多吉少,阿爾斯楞生死未卜,主力大軍遠在未知的他方。
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,摸到了那兩本冊子。一本深藍單薄,一本褐色厚重。在絕對的黑暗和寂靜中,它們的觸感格外清晰。他拿出來,雖然什麼也看不見,但還是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著封麵的紋理和那些完全無法理解的字符。
這些來自被征服、被摧毀的文明的遺物,此刻成了他唯一的“同伴”。它們沉默著,卻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——關於秩序,關於知識,關於一個與眼前這血腥、混亂、朝不保夕的生存狀態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他想起了劉仲甫專注的眼神,想起了阿依莎沉寂如古井的眼眸。他們,以及這些冊子所代表的一切,與他這個掙紮在死亡邊緣、雙手沾滿鮮血的士兵,本應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。
然而,戰爭以一種粗暴的方式,將他們扭結在了一起。
他忽然想起在空村那座半塌的清真寺裡,壁畫上那些跪拜祈禱的人群。他們向誰祈禱?他們的神靈,能否聽見這片土地上的哀嚎?而他自己,自幼向長生天祈禱,可長生天是否真的庇佑了草原的兒女,還是僅僅冷眼旁觀著這場無儘的殺戮?
沒有答案。隻有洞外呼嘯的風聲和遠處野獸的嚎叫。
他將冊子緊緊抱在胸前,仿佛能從這無言的接觸中汲取一絲微弱的力量。他想起了布和臨死前空洞的眼神,想起了巴根決絕回衝的背影,想起了蘇赫隊長推開他時那沉穩而堅定的力量……這些記憶如同烙印,灼燒著他的靈魂。
他不能死在這裡。他必須活下去。不僅僅是為了生存的本能,也不僅僅是為了那些死去的同伴。他似乎隱隱感覺到,懷中的這兩本冊子,以及它們所代表的未知,或許是他在這場無儘的戰爭和殺戮之外,所能觸碰到的、唯一不同的東西。儘管他完全不懂,但那本身,就是一種巨大的吸引。
這個念頭,如同風中殘燭,微弱,卻頑強地燃燒著。
他在饑餓、傷痛和寒冷中,迷迷糊糊地睡去。睡夢中,他仿佛看到了灰耳在不遠處悠閒地啃食著青草,看到了蘇赫隊長在檢查他的弓箭,看到了阿爾斯楞興奮地跑來,手裡舉著找到的食物……然後,這些美好的幻象迅速被八魯灣戰場上的刀光劍影、據點遭遇戰時的慘烈搏殺所取代。
他猛地驚醒,冷汗涔涔。洞外,依舊是一片漆黑。
他緊了緊懷中的冊子和彎刀,重新閉上了眼睛。殘燼之中,總還有一絲未熄的火星。他要守著這絲火星,直到天明。
第四十八章冬日的信號
洞外的世界被一層慘白的寒霜覆蓋。巴特爾在黎明時分爬出淺洞,刺骨的冷空氣讓他打了個哆嗦,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霧。左臂的傷口在低溫下麻木地抽痛,敷在上麵的草藥早已失去效力,與凝固的血塊黏連在一起。
饑餓是比寒冷更迫切的敵人。最後那點乳酪乾已在昨夜耗儘,胃裡空得發慌,一陣陣絞痛。他必須找到食物,否則等不到傷口要他的命,饑餓就會先將他擊垮。
他沿著溪流向下遊走去,目光如同最饑餓的野獸,掃視著每一寸土地。溪水邊緣結了一層薄冰,他砸開冰麵,掬起冰冷刺骨的水猛灌了幾口,試圖用水填滿胃部的空虛,卻隻引來更劇烈的痙攣。
他發現了幾叢掛著零星的、乾癟漿果的灌木,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果子都摘了下來,不管味道如何,囫圇吞下。酸澀和輕微的麻澀感在口中彌漫,但至少胃部的絞痛稍微緩解了一些。他還找到了一些類似野蒜的植物根莖,挖出來,連帶著泥土一起嚼碎咽下,辛辣的味道刺激著喉嚨,卻也帶來一絲暖意。
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。他不再去想那兩本冊子,不再去想遙遠的文明和戰爭的宏大敘事,所有的思緒都集中在最原始的需求上——食物,水源,禦寒,還有……躲避可能存在的追兵。
他變得更加謹慎,行動如同林間的影子。每一次停下休息,都會選擇最隱蔽的角落,仔細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跡。他聽到過遠處隱約的馬蹄聲和人語,分辨不出是敵是友,都選擇了遠遠避開。信任,在經曆了一次次背叛和潰散後,已成奢侈品。
懷中的兩本冊子,在寒冷的天氣裡變得像冰塊一樣堅硬硌人。有時他會拿出來,看著封麵上那些陌生的字符,它們依舊沉默,卻仿佛承載著比以往更沉重的分量。它們是他與那個被毀滅的、擁有秩序和知識的世界的唯一聯係,也是他內心深處一個無法言說、甚至無法清晰定義的隱秘角落。在這個隻為生存而存在的冰冷世界裡,這個角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,卻又如此固執地存在著。
幾天過去了,天氣越來越冷。一場不大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,覆蓋了荒原和林地,也暫時掩蓋了所有的痕跡和血腥。巴特爾用找到的獸皮和破布勉強加固了身上的衣物,但依舊難以抵擋無孔不入的寒意。他找到了一處背風的岩穴,比之前的淺洞稍好,至少能生一小堆火。
火種是他用那把手斧敲擊燧石,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燃的乾燥苔蘚。當微弱的火苗終於躥起,驅散了些許黑暗和寒冷時,他幾乎要流下淚來。他小心地添加著細小的枯枝,讓火堆維持著不滅。火光映照著他憔悴不堪、布滿凍瘡的臉,也映照著他懷中那兩本並排放在乾燥地麵的冊子。
一本深藍,單薄,字符規整,來自東方的漢地。
一本褐色,厚重,文字蜿蜒,來自西方的伊斯蘭世界。
而他,一個來自北方草原的蒙古士兵,是它們暫時的、沉默的守護者。
這種並置,在跳動的火光下,呈現出一種超越語言和文化的、近乎詭異的和諧與悲哀。
他看著火焰,思緒飄忽。劄蘭丁的軍隊還在搜尋他們這些潰兵嗎?哈喇和阿爾斯楞他們還活著嗎?主力大軍現在何方?這個冬天,他們能否熬過去?
沒有答案。隻有洞穴外呼嘯的風雪聲,以及懷中那枚來自無名死者的、冰冷堅硬的骨扣,提醒著他現實的殘酷。
一天,他在尋找食物的途中,爬上一座較高的山丘,習慣性地向四周眺望。南麵,是被雪覆蓋的、他們曾經逃亡而來的方向。東麵和西麵,是連綿的、同樣白雪皚皚的丘陵。而當他將目光投向北麵時,動作猛地頓住了。
在極遠的地平線上,在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,他看到了幾個緩慢移動的、如同螞蟻般細小的黑點。不是零散的騎兵,那黑點後麵,似乎還拖著更長、更龐大的影子。
是隊伍!一支正在行軍的隊伍!
他的心再次狂跳起來,但這一次,少了些盲目的狂喜,多了些審慎的觀察。距離太遠,無法分辨旗幟和裝束,無法確定是蒙古軍隊還是花剌子模人。但從那龐大的規模和行進方向(大致由東向西)來看,絕非小股部隊。
是主力?還是劄蘭丁調集的新軍?
希望與危險再次同時出現。他死死盯著那些移動的黑點,直到它們消失在遠方的山巒之後。
回到岩穴,他坐在火堆旁,久久沉默。北麵出現了大規模軍隊調動的跡象。這對他來說,意味著什麼?
他摸了摸左臂的傷口,感受著那依舊明顯的疼痛。他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衣物和空空如也的胃袋。繼續獨自在荒野中掙紮,這個冬天很可能就是他的終點。
而那支軍隊,無論敵友,都代表著一個變數,一個可能改變他命運的信號。
他需要做出選擇。是繼續隱藏,等待不確定的未來?還是冒險向北,去靠近那支軍隊,弄清楚情況,尋找一線生機?
火光在他眼中跳躍,映照出掙紮與決斷。懷中的冊子安靜地躺在那裡,仿佛在等待著他最終的決定。
冬日的荒原上,一個微小的生命,即將因為遠方一個模糊的信號,而再次改變軌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