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周五的晨光與沉重的消息
周五的清晨,張豔紅照例在六點四十分醒來。
窗外飄著細雨,南城的雨季總是這樣纏綿,雨絲細密地打在城中村低矮的鐵皮屋頂上,發出沙沙的聲響,像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麼。她躺在床上,聽著雨聲,感到一種從骨頭裡透出來的疲憊——這一周的每個晚上,她都在快餐店兼職到深夜,睡眠成了奢侈品。
但今天不同於往日。今天是周五,是麗梅集團發薪的日子。
她掙紮著坐起身,拿起手機。屏幕上顯示著幾條未讀消息,全都是來自北方家裡的。最新的一條是母親王桂花在淩晨兩點多發來的:“豔紅,明天一定要把定金彙過來,你哥跟房東說好了,今天下午五點前要交。”
文字後麵跟著三個紅色的感歎號,像三把懸在頭頂的刀。
張豔紅的心沉了下去。她點開前麵的幾條消息:
周三晚上十一點,哥哥張耀祖發來一張樓盤宣傳單的照片,“錦繡家園”四個燙金大字在粗糙的圖片裡依然醒目。下麵附著一行字:“媽說這套戶型最好,三室兩廳,首付二十萬,定金五千。豔紅,你那邊沒問題吧?”
周四中午,母親王桂花發來一段語音,點開,是她帶著哭腔的聲音:“豔紅啊,你爸今天早上說頭暈,我陪他去縣醫院檢查,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。醫藥費要先交三千……家裡實在拿不出錢了。你能不能……”
語音到這裡斷了,沒說完,但意思已經很清楚。
然後是今天淩晨的這條最後通牒。
張豔紅握著手機,指尖冰涼。窗外細雨依舊,房間裡光線昏暗,隻有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,照出眼底的迷茫和絕望。
五千塊錢的定金。三千塊錢的醫藥費。加起來八千塊。
而她今天能拿到手的工資,扣除社保和稅費後,大概隻有三千五百塊。就算加上這周快餐店兼職的收入四百多塊,再加上之前攢下的八百多塊,總共也不到五千塊。
八千和五千之間,隔著三千塊的鴻溝。對她而言,這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。
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,她這才想起自己昨晚隻吃了一袋速食麵,現在餓得發慌。但她沒有立刻起身準備早餐,而是坐在床上,呆呆地望著斑駁的牆壁,大腦一片空白。
雨下得更大了。
二、麗梅大廈的上午:等待發薪
上午八點半,張豔紅準時抵達麗梅大廈三十六層。
今天她特意換上了另一套衣服——一件米白色的襯衫配黑色長褲,這是她僅有的一套還能勉強算得上“職業裝”的行頭。襯衫是去年在夜市買的,三十塊錢,洗過太多次,領口已經有些鬆懈。褲子是以前在服裝廠打工時用內部價買的,化纖麵料,穿久了會起靜電。
但至少是乾淨的,熨燙得還算平整。
走進辦公區時,她注意到幾個同事正在低聲談論著什麼,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。其中一個人說:“……發了工資正好,周末去那家新開的日料店嘗嘗。”
另一個笑道:“我打算換個手機,現在這個用了兩年了。”
張豔紅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工位,放下帆布包。她打開電腦,登錄係統,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工資到賬情況——還沒有。財務部通常會在上午十點左右完成批量轉賬。
她強迫自己開始工作。今天有一堆文件需要歸檔,還有下周董事會的準備工作需要複核。她拿起第一份文件,眼睛盯著紙上的文字,卻怎麼也看不進去。那些黑色的小字在眼前跳躍、模糊,變成一個個數字:五千、三千、八千……
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。她掏出來看,是銀行發來的短信通知:“您的賬戶已於今日存入工資3,512.68元。”
到了。
張豔紅盯著那個數字,看了很久。三千五百一十二塊六毛八。精確到分。這就是她一個月工作的全部所得——扣除房租八百,交通費兩百,電話費五十,夥食費……她不敢往下算。
這時,內線電話響了。是蘇晴的聲音:“張豔紅,來我辦公室一下。”
她心裡一緊,趕緊起身。走到蘇晴的隔間門口,敲了敲門。
“進來。”蘇晴抬起頭,推了推眼鏡,“坐下說。”
張豔紅在對麵坐下,雙手緊張地交握在膝蓋上。
“關於下周二董事會預備會議的準備工作,我需要再跟你確認幾個細節。”蘇晴翻看著手中的文件,“第三會議室的設備調試記錄,我看了,你簽了字。但我想知道,那個視頻會議係統的音頻測試,做了幾次?”
“三……三次。”張豔紅的聲音有些發顫,“按照您交代的,上午一次,下午一次,今天早上又做了一次最終檢查。”
“有測試報告嗎?”
“有,在IT部門那邊,我讓他們打印了一份,放在3號文件櫃最上麵那個藍色文件夾裡。”
蘇晴點了點頭,在文件上做了個標記。“會議物資呢?你清點過了?”
“清點了三遍。”張豔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底氣,“按照清單A,所有文具、瓶裝水、茶點都準備齊全了。擺放位置也按照標尺測量過,誤差不超過兩毫米。”
“好。”蘇晴放下筆,看著她,“下周一早上八點半,我會提前到會議室做最終檢查。你也需要提前到,協助我。”
“是,蘇姐。”張豔紅連忙應道。
蘇晴打量了她一眼,似乎想說什麼,但最終還是擺了擺手:“行了,去忙吧。”
走出蘇晴的辦公室,張豔紅鬆了口氣。但這份輕鬆沒有持續太久——手機又震動了。這次是母親的電話。
她快步走到走廊儘頭的樓梯間,這裡相對安靜些。深吸一口氣,按下接聽鍵。
“喂,媽。”
“豔紅啊,工資發了嗎?”王桂花的聲音直接切入主題,沒有任何寒暄。
“發了,剛發的。”
“多少?”
“……三千五百多。”
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,然後王桂花的聲音提高了:“才三千五?你不是說大公司工資高嗎?怎麼才這點?”
張豔紅感到一陣無力。“媽,我才上班半個月,這是半個月的工資。而且我是試用期,初級助理,工資就是最低檔的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王桂花不耐煩地打斷她,“不管你多少,先把五千定金彙過來。你哥那邊等著呢。”
張豔紅的喉嚨發緊。“媽,我……我現在手頭隻有三千五,加上之前攢的一點,也才四千多。五千真的拿不出來……”
“拿不出來?”王桂花的聲音變得尖利,“那你不會想想辦法嗎?跟同事借點?或者跟單位預支下個月的工資?人家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,哪個不是月入過萬?就你沒本事!”
“媽,我才上班幾天,怎麼可能跟單位預支……”
“那我不管!”王桂花的聲音帶上了哭腔,“你哥這婚事要是黃了,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?你爸現在還在醫院躺著,醫藥費都沒交齊……豔紅啊,媽求你了,你就想想辦法吧,啊?就當媽求你了……”
一連串的道德綁架,夾雜著哭聲和抱怨,像潮水一樣從聽筒裡湧出,幾乎要將張豔紅淹沒。她握著手機,手在發抖,想說話,卻發不出聲音。
窗外,雨還在下。樓梯間裡光線昏暗,隻有安全出口指示牌發出幽幽的綠光,照在她蒼白的臉上。
“媽,我真的沒辦法……”她終於擠出這句話,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。
“沒辦法也得想辦法!”王桂花幾乎是吼出來的,“今天下午五點前,我一定要看到錢到賬!不然……不然我跟你爸就搬到南城去找你!我們老兩口就住在你那個出租屋裡,看你怎麼辦!”
啪。電話掛斷了。
張豔紅靠在冰冷的牆壁上,手機從顫抖的手中滑落,掉在地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她沒有去撿,隻是背靠著牆,緩緩滑坐到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