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個故事:父親試驗配方的冬天。煤油燈下,老人一遍遍調整配料,失敗一次又一次。最後成功那天,父親拿著白蘑菇,手在抖。
“技術是自己琢磨出來的。沒人教,隻能自己試。”
第二個故事:王二柱搞破壞被抓。十六歲少年,手裡拿著剪刀。王老栓跪下來哭,說“不怪我侄子,怪我”。保證書上紅手印,像血印。
“想做事的人,總有人不想讓你做。明的暗的,都有。”
第三個故事:深夜在梁書記家。煤油燈,舊書房,桌上攤開的證據。他說“我要公平”,梁書記問“你要什麼結果”。
“我要的不是誰下台。我要的是,讓想做事的人能做事,敢做事,做了事能有回報。”
禮堂安靜。前排有領導皺眉。
“我就想問一個問題。”陳建國看著台下,“如果老實做事的人總要低頭,會鑽營的人總能得利,那改革到底是為誰改的?”
話音落下,安靜。
然後掌聲從後排響起。開始零星,接著連成片。王友福站起來用力拍手。幾個個體戶站起來。前排領導沒動,但梁書記在鼓掌,動作不大但堅定。
陳建國下台,手心還在出汗,但心裡平靜了。
休息時他被圍住。王友福抓住他胳膊:“兄弟,說得太好了!說到我們心裡了!”
幾個人湊過來。一個賣服裝的塞來紙條,寫著地址。一個修家電的小聲說他們那兒也一樣,工商稅務沒完沒了。
也有人走過來說:“小陳同誌,注意影響。有些話不能亂說。”
陳建國點頭。
這時一個女乾部走來,短發戴眼鏡。
“陳建國同誌?”
“我是。”
“省改革政策研究室副主任,姓方。”女乾部伸手,“你的發言我聽了。方便說幾句嗎?”
兩人走到走廊。
“小陳,知道為什麼請你來嗎?”
陳建國想了想:“因為我蘑菇種得好?”
“這是一方麵。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真實聲音。請你來的是我們研究室的基層調研組。”
她停了一下:“但會議主辦方是省裡宣傳處。他們要的是政績,要的是好消息。所以會要求你講成績不講困難。”
陳建國明白了。
“省裡也有不同看法。”方主任說得很直接,“有些人想把改革說成一片大好,但我們知道底下有問題。不解決,好不了。”
“您需要我做什麼?”
“我們需要一份真實調研報告。關於個體經濟發展遇到的實際問題。你在發言裡提了,但我們需要更詳細材料。你願意幫忙嗎?”
陳建國沉默。他想起李副主任的事,想起那些匿名信。
方主任看出他猶豫:“你可以考慮。但我想告訴你,改革需要真話。需要有人把底下情況,一層層報上來,報到有人聽有人管為止。”
“報告能送到哪兒?”
“省主要領導手裡。我以黨性保證。”
遠處傳來鈴聲。
“我考慮考慮。”陳建國說。
“好。”方主任遞來名片,“會議結束前給我答複。”
下午的會陳建國沒怎麼聽。他想方主任的話,想父親電話裡的聲音。
晚上,他給方主任打電話。
“我答應。但有兩個條件。”
“你說。”
“第一,報告裡不能出現具體人名地名。第二,如果可能,報告出來後給我一份。”
“可以。明天上午來我辦公室一趟。有些材料給你。”
第二天,陳建國去方主任辦公室。房間不大,堆滿文件和書。
方主任遞來檔案袋,封麵上印著“內部資料”。
“這是一份調研提綱。問題比較直接。一個月內寫一份詳細報告,包括你親身經曆的,還有你了解的其他個體戶的情況。實事求是,不誇大不縮小。”
陳建國打開檔案袋。提綱十幾頁,問題很直接。
“這些……”他抬頭。
“都是我們想知道的。”方主任說,“改革不是請客吃飯,是要動一些人的利益。不動,改革就推不動。”
臨走時,方主任像是隨口說:“這份提綱我們內部也有不同意見。有人說問題太尖銳,現在不適合提。所以你的報告可能需要些時間才能送到該送的地方。”
火車站,王友福在等。
“兄弟,多保重。”王友福握他手,壓低聲音,“寫那種東西,得留個心眼。我在溫州見過,有人寫了真實情況,後來被穿了小鞋。不是不讓你寫,是讓你保護好自己。”
火車開動了。陳建國靠窗坐著,看外麵飛馳而過的田野。秋收結束了,大地裸露,偶爾能看到秸稈在風裡搖晃。
遠處,土房冒著炊煙。
他打開檔案袋,又看了看提綱。問題一個接一個,像是在平靜水麵下探測暗礁。
同車中年男人睡著了。年輕母親抱著孩子,孩子哭鬨,她輕聲哼歌。陳建國看著這些人,他們不知道他背包裡裝著什麼,不知道那份提綱可能帶來的變化。但他們的生活,賣早點的,擺攤的,種地的,都將被這場改革改變。
火車鳴笛,駛入隧道。黑暗吞沒一切,車窗變成鏡子,映出車廂裡模糊人影。隻有頭頂的燈亮著,昏黃的光照在疲憊的臉上。
陳建國看窗玻璃裡的自己。二十三歲,臉上還有年輕人的樣子,但眼睛裡的東西已經不一樣了。
隧道很長。黑暗持續了很久。
但前方終於出現了光點。
光點越來越大,越來越亮。火車衝出隧道,冬日蒼白的陽光湧滿車廂。
田野又展開了,村莊,樹木,電線杆,在陽光下一閃而過。
陳建國把檔案袋收好,放進背包,拉上拉鏈。
他知道,路還長。但總得有人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