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休的期望並沒有落空。
其實,早在蒙剌使團大搖大擺走進德勝門的三天前,在那個遙遠的、風雪交加的北境夜晚,這張針對三萬“礦工”的大網,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張開了。
那時候,京城的謠言還在滿天飛,茶館酒肆裡都在傳那位新上任的“女財神”李妙真要把李家的家底兒都搬空了填國庫。
有人說這是皇上要“殺雞取卵”,有人說是帝後失和,更有那知道點“內幕”的,神秘兮兮地說國庫早就空得能跑馬了,這次銀行開業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。
謠言這東西,就像長了翅膀的瘟疫,順著護城河的風,一路向北飄去,最終成為了顧青手中最致命的誘餌。
……
北境,野狼穀。
這裡離京城足有八百裡之遙,離那個被視為天塹的黑風口,也不過三十裡地。
風像刀子一樣。
不是比喻,是真的像刀子。那種帶著冰碴子的北風,刮在臉上生疼,若是張嘴說話,能直接把嗓子眼給凍住。
就在這一片白茫茫、死一般寂靜的雪原之下,趴著三萬人。
誰也想不到,這支早在四五天前——也就是林休剛定下“榨汁”計策的那天晚上,就開始分批秘密溜出京城的大軍,此刻竟然像是鬼魅一樣,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這裡。
八百裡急行軍,換作普通人跑斷腿也得十天半個月。但這三萬人,全是清一色的“養氣境”武者,更有數百名“行氣境”的高手隨行加持。他們用真氣護體,日夜兼程,硬是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。
整整三萬大聖朝最精銳的邊軍,穿著厚重的明光鎧,外麵罩著白色的羊皮襖,像是一塊塊沉默的石頭,鑲嵌在齊腰深的積雪裡。
他們已經在這裡趴了整整一天一夜了。
沒有火把,沒有炊煙,甚至連戰馬的嘴都被勒上了嚼子,四蹄裹上了厚厚的棉布。
冷。
這是一種能鑽進骨頭縫裡的冷。
顧青趴在一個背風的土坡後麵,身上那件從京城帶來的狐裘早就凍得硬邦邦的,像塊鐵板一樣貼在背上。
他的睫毛上結了一層白霜,呼出的熱氣剛一出口就變成了白霧,然後迅速消散在狂風中。
但他的一隻手,卻露在袖口外麵。
那是一隻修長、白皙,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武將的手。
這隻手正很有節奏地在身下那塊冰冷的石頭上輕輕敲擊著。
篤、篤、篤。
聲音很輕,立刻就被風聲吞沒了。
“將軍。”
旁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呼喚。
說話的是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老兵,也是這三萬大軍的副帥,跟著陳老侯爺打了一輩子仗的王得水。
他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早已凍僵的身體,壓低了嗓門說道:“兄弟們快扛不住了。這鬼天氣,再趴下去,不用那幫蒙剌蠻子動手,咱們自己就得先凍死一半。”
王得水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焦急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氣。
他是個粗人,打仗講究的是真刀真槍地乾,是兩軍對壘時的熱血沸騰。
他實在想不通,這位新來的、年紀輕輕的顧將軍,放著好好的黑風口險關不守,非要把大軍拉到這鳥不拉屎的野狼穀來受這份活罪。
而且,還下了死命令:誰敢動一下,斬!
顧青的手指停頓了一下。
他沒有回頭,隻是微微側了側臉,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前方那片漆黑的夜色。
“凍死一半?”
顧青的聲音很淡,淡得就像這周圍的雪,“那就讓剩下的一半接著趴著。”
王得水一噎,一口氣差點沒上來。
這叫什麼話?
這還是人話嗎?
“顧將軍!”王得水急了,語氣也重了幾分,“這些兵可都是咱們大聖朝的寶貝疙瘩!是陳老侯爺一個個把手帶出來的!您要是不會打仗,就……”
“噓——”
顧青突然豎起一根手指,抵在了早已凍得發紫的嘴唇上。
王得水愣了一下,下意識地閉上了嘴。
“聽。”
顧青輕聲說道。
聽?
聽什麼?
王得水豎起耳朵,除了呼嘯的風聲,就是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狼嚎。
哪有什麼動靜?
顧青卻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為美妙的樂章,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弧度。這笑容在那張被凍得蒼白的臉上,顯得有些詭異,又透著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冷酷。
“老狐狸,終於還是忍不住了。”
顧青收回手指,輕輕撣了撣袖口上的雪花,動作優雅得像是在自家的書房裡喝茶。
“王副帥。”
“啊?在。”王得水還沒反應過來。
“你剛才問我,為什麼要在這裡受罪,對吧?”
顧青轉過頭,那雙在夜色中亮得嚇人的眼睛看著王得水,“因為呼和是個聰明人。太聰明的人,往往都多疑。”
“咱們在黑風口擺開架勢,那是明牌。呼和那老東西,在沒有確認京城那邊的消息之前,是絕不會把他的主力壓上來的。他隻會派些雜魚來試探,來消耗咱們的箭矢。”
“那……那咱們躲在這兒就有用了?”王得水還是不明白。
“躲?”
顧青搖了搖頭,發出一聲輕笑,“誰說我們是在躲?我們是在等。”
“等什麼?”
“等一個‘破綻’。”
顧青說著,從懷裡掏出一封已經有些皺巴的密信。
那是京城錦衣衛剛剛送來的,上麵詳細記錄了這幾天京城裡發生的每一件事。
包括李有才在濟世堂的鬨劇,包括五大世家在銀行門口的逼宮,也包括滿大街關於“皇帝沒錢了”的謠言。
“你看。”
顧青把密信遞到王得水麵前,雖然光線昏暗看不清字,但他還是指了指京城的方向。
“咱們的陛下,正在京城演一出好戲呢。”
“國庫空虛,帝後失和,銀行是個騙局……嘖嘖,這些消息,現在估計已經擺在呼和的案頭上了。”
顧青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似乎覺得這空氣都變得香甜起來。
“如果你是呼和,當你得知大聖朝的皇帝是個窮光蛋,連軍餉都發不出來的時候;當你看到黑風口的守軍因為‘欠餉’而發生嘩變,甚至有人想要開城投降的時候……”
顧青頓了一下,看著王得水,眼神裡閃爍著一種獵人看到獵物落網時的興奮光芒。
“你會怎麼做?”
王得水愣住了。
他雖然是個粗人,但也打了一輩子仗。
如果真的是那樣……
如果敵人的城頭真的亂了,如果是真的沒錢發軍餉……
那這就是天賜良機啊!
隻要不是傻子,都會趁著這個機會,全軍壓上,一舉拿下黑風口,然後長驅直入,去搶那個富得流油的京城!
“您是說……”
王得水瞪大了眼睛,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,“您要……詐敗?誘敵?”
“不不不。”
顧青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,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,“詐敗太低級了,呼和那種老狐狸一眼就能看穿。”
“我要送給他的,是一場貨真價實的‘兵變’。”
顧青說著,緩緩站起身來。
雖然在雪窩子裡趴了一天,他的腿早就麻了,但他站起來的那一刻,身姿依然挺拔如鬆。
他看著遠處黑風口的方向,那裡隱約可見幾點昏黃的燈火。
在那燈火之下,陳老侯爺正帶著另一部分人,準備上演一場大戲。
一場專門演給草原人看的大戲。
“傳令下去。”
顧青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冽如鐵,透著一股子肅殺之氣。
“全軍檢查裝備,嚼子勒緊,刀出鞘,弩上弦。”
“告訴弟兄們,再忍兩個時辰。”
“兩個時辰後,當黑風口的火光亮起的時候……”
顧青猛地握緊了拳頭,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。
“就是咱們去‘收賬’的時候!”
“陛下說了,這三萬蒙剌鐵騎,一個都不能少,統統都要抓活的。”
“畢竟,咱們大聖朝的礦山,可是缺人缺得厲害啊。”
風,似乎刮得更急了。
卷起地上的積雪,在空中打著旋兒,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殺戮嗚咽。
……
黑風口。
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雄關,也是大聖朝北方的門戶。
此時,關隘上的火把稀稀拉拉的,看起來有些蕭瑟。
城樓的議事廳裡,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。
陳老侯爺坐在主位上,手裡端著一碗早已涼透的茶水,眉頭緊鎖,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擠出了深深的溝壑。
而在他對麵,坐著幾個穿著偏將服飾的漢子。
但這幾個漢子,此刻卻並沒有半點下屬的樣子。
他們歪戴著帽子,衣甲不整,有的甚至還把腳翹到了桌子上,一臉的兵痞相。
“侯爺,不是兄弟們不給您麵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