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川坐在書桌前,台燈的光暈在攤開的試卷上投下一圈溫暖的黃。
窗外的城市已經徹底睡去,隻有遠處高速公路上偶爾掠過的車燈,像流星劃過寂靜的夜空。
他盯著數學卷子最後一道大題,那些函數符號和幾何圖形在視線裡微微模糊,接著重組成銀卡上的兩行字:
“如果你看到這些字,說明你已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邊界。”
“這張卡片是禮物,也是詛咒。”
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動,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跡。
黎川試圖分析這兩句話背後的“聲音”——是誰在說?
沒有線索。
銀卡本身?一張卡片會有意識嗎?
還是某種更高維度的存在——那些黑霧中的眼睛?那個操控著一切穿越、一切循環的“規則”?
黎川閉上眼睛,指尖按住太陽穴。思考帶來的不是清晰,而是更深層的疲憊。
他的腦海裡同時浮現出另一些畫麵:夏念初在便利店消失前那雙困惑的眼睛,睫毛在關東煮鍋子的微光中投下顫抖的陰影;還有今天下午在醫院,她把銀卡遞還給他時,臉上那個簡單乾淨的微笑。
兩個夏念初。
一個在幻境裡,會隨著黑霧消散,像被橡皮擦擦去的鉛筆素描。
一個在現實裡,會抱著課本等在辦公室門口,馬尾辮在走廊的風裡輕輕晃動。
哪個是真的?或者……都是真的?
黎川不知道。他隻知道,當他把這兩組畫麵放在一起對比時,某種本能的判斷在心底生根——幻境裡的夏念初,那個會臉紅、會困惑、會在消失前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的女孩,不像是在演戲。
至少,不像是在演一場針對他的、充滿惡意的戲。
那現實中的她呢?
黎川想起她歸還銀卡時的樣子。手指纖細,指甲剪得很短很乾淨。遞過卡片時,她的指尖甚至沒有碰到他的掌心,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。那種禮貌的、疏離的、屬於真正大小姐的教養,是裝不出來的。
除非……
“除非她真的隻是個轉學生。”黎川低聲說,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,“一個碰巧撿到了我的卡,碰巧在幻境裡出現,碰巧……被卷進來的普通人。”
這個想法讓他脊背發涼。
因為如果夏念初是無辜的,那麼幻境裡發生的一切——她的出現,她的邀請,她的消失——就不是針對他的陰謀,而是……某種更宏大、更無法理解的事件的局部投影。
而她,和他一樣,隻是投影裡的棋子。
黎川抬起頭,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。城市的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,像無數隻沉睡的眼睛。
他突然覺得,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,也脆弱得多。
現實和幻境的邊界,正在以一種他無法控製的方式溶解。
而他就站在邊界上,一隻腳踩在試卷和月考的世界裡,另一隻腳懸在銀卡和黑霧的深淵上。
疲憊像潮水一樣湧來。
黎川放棄了思考。他關上台燈,摸黑走到床邊,和衣躺下。黑暗中,天花板上有一道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切進來的光痕,細得像一把銀色的刀。
他在猜疑中沉入了睡眠。
?????
早晨七點二十分,航城一中的上課鈴準時響起。
黎川坐在考場裡,看著監考老師把語文試卷一張張發下來。紙張摩擦的聲音沙沙作響,像秋風吹過落葉。陽光從東麵的窗戶斜射進來,在桌麵上鋪開一片明亮的金黃,照亮了試卷上“七校聯考高二上學期期中測試”那幾個宋體字。
他拿起筆,在姓名欄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筆尖劃過紙張的觸感很真實。墨跡在陽光下微微反光,乾燥後變成沉靜的藍黑。黎川看著自己的名字,忽然想起銀卡上浮現過的字跡——那些發光、流動、仿佛有生命的文字。兩種書寫,兩種存在方式。
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試卷。
古文默寫。他寫下“潦水儘而寒潭清,煙光凝而暮山紫”,腦子裡卻閃過暮江星海小區門口的秋色。那裡的水是否已儘?那裡的山是否凝紫?他不確定。
幻境裡的季節似乎永遠停留在深秋,像一張被定格的照片。
閱讀理解。他分析著作者的情感脈絡,標注出關鍵句,寫下“此處運用象征手法,暗示人物命運的不可逆轉”。象征。命運。不可逆轉。這些詞在他筆下流淌出來,卻像在描述他自己的處境。
作文。題目是《邊界》。黎川盯著這兩個字看了很久。監考老師從他身邊經過,腳步很輕,皮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像某種節拍。他深吸一口氣,開始寫:
“邊界是什麼?是地圖上細細的虛線,是國境線上高聳的鐵絲網,是物理課本裡定義的介質的交界麵。但我們都知道,真正的邊界從不隻存在於物理世界。它在語言與沉默之間,在理解與誤解之間,在真實與虛構之間……”
他寫得很順暢。字句像早已等在腦海裡,隻需要他的筆尖去喚醒。陽光在紙麵上緩慢移動,從桌角爬到卷麵中央,照亮了他工整的字跡。偶爾有風吹進來,掀起試卷一角,他又伸手撫平。
這種感覺很奇妙。經曆了周末的醫院、穿越、黑霧、警告之後,坐在這裡考試,竟然讓他感到一種近乎荒謬的平靜。
因為考試是有規則的——時間、題型、評分標準,一切都清晰明了。你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什麼時候結束,你知道什麼樣的答案是對的,什麼樣的答案是錯的。
不像銀卡。它的規則隱藏在黑暗裡,它的邊界模糊不清,它的警告語焉不詳。
黎川寫完作文最後一個句號,抬頭看了眼教室前方的時鐘。還有十分鐘。他把試卷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,改了兩個錯彆字,調整了一處標點。
他放下筆,靠在椅背上,看著窗外。
梧桐樹的葉子又黃了一些。有一片葉子在枝頭顫動,掙紮著不肯落下。風來了,葉子終於脫離枝乾,在空中打著旋兒,劃過一道緩慢的弧線,消失在窗框的視野之外。
他想起幻境裡的梧桐葉。一樣的黃,一樣的飄落,一樣的秋意濃重。
如果那裡是模擬,為什麼細節如此真實?
如果那裡是現實,為什麼時間永遠停滯?
鈴聲響了。
監考老師開始收卷。黎川交上試卷,走出教室。走廊裡擠滿了考完試的學生,討論聲像潮水般湧來:
“那道古詩鑒賞題你選了什麼?”
“作文你寫的什麼角度?”
“我時間差點不夠……”
這些聲音如此平凡,如此具體。黎川穿行在其中,像一條魚遊過熟悉的水域。王俊傑從後麵追上來,一把摟住他的肩膀:“黎川!作文題太絕了!邊界!我應用pubg裡的安全區和非安全區的例子,你說老師能給高分不?”
黎川笑了笑:“應該可以。”
“考得怎麼樣?”
“還行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王俊傑鬆開手,從口袋裡掏出手機,“對了,我媽說火鍋店定好了,下周二考完試就去,帶你吃點好的。”
“謝謝。”黎川眼睛有點濕潤。這個同桌兼好友,從初中到高中,幫了他太多太多。
“客氣啥。”王胖子不在乎地擺了擺手。
他們一起走下樓梯。陽光從樓梯間的窗戶湧進來,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灰塵。
黎川看著那些金色的微粒,忽然想,這些灰塵是否也在某個幻境裡存在著?以完全相同的軌跡漂浮、旋轉、沉降?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此刻站在這裡,感受著肩膀被王俊傑拍打的觸感,聽著周圍同學的喧嘩,聞著教學樓特有的、混合了粉筆灰和舊書籍的氣味——這一切,是真實的。
至少在這一刻,是真實的。
午休的鈴聲在十二點半準時響起。
黎川收拾好筆袋,剛走出教室,就被數學老師叫住了:“黎川,來一下辦公室。”
他的心微微一沉。
跟著老師穿過走廊時,黎川的腦海裡閃過無數種可能。是考試出了問題?是作業沒交?還是……和夏念初有關?
辦公室的門開著。午後的陽光從朝南的窗戶灑進來,照亮了漂浮在空氣中的微塵,像一場緩慢的金色雪。幾張辦公桌拚在一起,上麵堆滿了試卷、參考書、紅筆和已經冷掉的茶杯。
他看見了夏念初。
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背對著陽光,整個人被籠在一層柔和的光暈裡。藏青色的校服穿得整整齊齊,馬尾辮紮得很高,露出白皙的後頸。
她手裡拿著一本練習冊,正低頭看著什麼,眉頭微微蹙起,專注得甚至沒注意到有人進來。
數學老師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,指了指夏念初旁邊的空椅子:“黎川,坐。夏同學說有道題想請教你,我正好要改卷子,你幫她看看。”
黎川頓了頓,走過去,坐下。
椅子是木製的,坐上去發出輕微的吱呀聲。夏念初這才抬起頭,看見他,精致的鳳眼微微睜大,睫毛微顫,露出一個有些歉意的笑容:“黎...川同學,抱歉打擾你午休了。”
她的聲音很輕,在安靜的辦公室裡像羽毛落地。
“沒事。”黎川說。
夏念初把練習冊推過來,翻開的那一頁上,用鉛筆畫著一道複雜的函數題。
題目的條件很長,圖像畫得有些歪扭,旁邊還有她嘗試的幾種解法,但都隻寫了幾步就停住了,旁邊打著重重的問號。
“這道題,”她的手指點在題目上,指尖圓潤,指甲剪得很短,“老師上課講了一種解法,但我沒完全聽懂。後來我查了參考書,看到另外一種思路,可是走到這裡就卡住了。”
黎川看著那道題。是一道典型的壓軸題,需要結合函數性質和幾何意義,還要用到一些巧妙的代換。他之前做過類似的,但解法確實需要點技巧。
“我看看。”他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