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手指——搭在身側的右手食指——極其輕微地,彎曲了一下。
緊接著,是整隻手。
五指緩緩收攏,握成拳頭,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再然後,是他的呼吸節奏變了。
從平穩綿長,變得略微急促,胸腔起伏的幅度加大,喉結上下滾動了一次。
最後——
他的眼睛,睜開了。
沒有猛地睜開,沒有茫然四顧,沒有驚惶失措。
是緩緩地、極其平穩地睜開。
那雙眼睛睜開後,沒有立刻聚焦。瞳孔在淡白色的恒定微光中微微收縮,適應著光線。眼白上還殘留著幾縷細微的血絲,但眼神深處……
不再是之前的沉寂如古井。
也不再是絕望時的空洞渙散。
而是一種清澈。
一種仿佛被暴雨徹底洗刷過後的、萬裡無雲的晴空般的清澈。清澈之下,是難以言喻的疲憊,但那疲憊並不沉重,反而像是卸下了某種重擔後的、釋然般的輕盈。
他眨了眨眼。
視線從模糊到清晰,最先映入眼簾的,是頭頂那頂素色的麻布帷帳。然後是帷帳之外,收藏室高聳的、看不到儘頭的天花板,和那均勻流淌的淡白色微光。
他轉過頭。
看向左邊。
巍峨的書架,玄奧的典籍。
看向右邊。
森然的兵刃,冷冽的寒光。
最後,他的目光落在前方。
落在床邊矮凳上,那個穿著深灰色中山裝、坐姿筆直如鬆的老人身上。
以及老人腳邊,那隻正捧著一根水晶簽子、嘴裡還鼓鼓囊囊、黑豆小眼睛正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的……肥碩土撥鼠。
四目相對。
不,六目相對。
空氣凝固了大約三秒。
黎川的嘴唇動了動。
他想說話,卻發現喉嚨乾澀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,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他想坐起來,卻發現全身的肌肉都處在一種極度的、仿佛剛剛跑完一場馬拉鬆般的酸軟之中,連抬起手臂都異常艱難。
觀老靜靜地看著他掙紮。
沒有伸手幫忙,沒有說話安撫,隻是靜靜地看著。
直到黎川終於用儘全身力氣,勉強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,靠在簡陋的床頭上,大口喘息時——
老人才緩緩開口。
聲音平和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、仿佛能穿透疲憊直達靈魂深處的力量:
“歡迎回來,孩子。”
黎川抬起頭,看向老人。
他的眼神裡有太多東西——困惑,茫然,殘留的驚悸,還有一絲……對那四個字的、下意識的反應。
“好久不見”。
那具血色骸骨,那團燃燒的火焰之眼,那朵妖異的彼岸花,還有最後直接烙印在他意識深處的、那四個字。
他張了張嘴,終於發出聲音。
沙啞,乾澀,像是破舊的風箱:
“我……”
隻說了一個字,就卡住了。
他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問“我昏迷了多久”?問“那張信封是什麼”?問“那具骸骨是誰”?問“那句‘好久不見’是什麼意思”?
問題太多,多到堵在喉嚨口,一個都擠不出來。
觀老似乎看穿了他的困境。
老人緩緩站起身,走到床邊。他沒有居高臨下,而是微微彎下腰,讓自己的視線與靠在床頭的黎川保持平齊。
他伸出手。
不是去扶黎川,而是指向黎川的胸口——指向那張依舊懸浮在那裡、緩緩旋轉、散發著淡金色光絲的血色信封。
“它,”觀老的聲音很輕,卻字字清晰,“現在屬於你。或者說,在昨晚的十一點五十八分,就已經屬於你了。”
黎川低下頭,看向自己的胸口。
那張信封離他如此之近,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皮革表麵每一絲細膩的紋理,看到暗紅色深處那些若隱若現的、如同血管般蔓延的符文,看到那些淡金色光絲從信封延伸出來,輕柔地纏繞在自己身上,帶來一種奇異的、仿佛血脈相連的溫暖觸感。
“屬於……我?”他喃喃重複。
“是的。”觀老直起身,負手而立,目光落在信封上,眼神裡帶著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——有感慨,有欣賞,或許還有一絲……如釋重負?
“你成功了,孩子。”他說,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清晰可辨的、真實的讚賞,“你激活了它。你通過了‘坐標’的初步認證。你承受住了其中的困難。你……跨過了那一步。”
黎川的呼吸微微一滯。
他想起了那具巍峨的血色骸骨,想起了那幾乎將他碾碎成基本粒子的恐怖威壓,想起了自己一寸寸崩潰又再生的肉體,想起了最後那道齊腰高的血色門檻,想起了自己抬起右腳、跨過去的瞬間…
“這封信,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。”少年聲音有些顫抖。
觀老沉默了。
過了半晌,老人緩緩搖了搖頭。
“我也不清楚。”他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平靜無波的質感,“但你必須知道的是——它,以及它所在的‘第二要塞’,從現在起,將與你產生無法割裂的關聯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:
“而你,也因為這次成功的‘激活’與‘連接’,正式獲得了進入‘要塞’的資格。”
黎川的心臟猛地一跳。
要塞世界。
第二要塞。
那個觀老之前描述過的、存在著“氣”這種能量體係的、類似中國古代社會的異世界。
他要去那裡?
以“穿越者”的身份?
“什麼時候?”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,乾澀中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——不是恐懼,而是某種混雜著緊張、期待和茫然的複雜情緒。
觀老抬起手,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塊式樣簡單卻質感厚重的腕表。
“按照規律,”他說,聲音平靜得像是在陳述明天的天氣,“每月21日,對每個禦氣者來說,都是三天後。”
他看向黎川:“你激活信封,是在昨天深夜。所以……”
黎川的大腦飛快計算。
昨天……深夜?
他失去了時間感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那個血色宮殿裡待了多久,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。
“今天周幾?”他問。
“周三。”觀老回答。
周三。
那麼三天後,就是……
“周五。”黎川喃喃道。
“準確地說,”觀老補充,“是周五晚上。第二要塞所穿越的時間是十一點,當時間踏入十一點,隻要你還持有這封信封,且處於相對安全、不受打擾的環境,你就會,或者說所有的穿越者都會……”
他沒有說完,但意思已經很清楚。
穿越。
去那個所謂的“第二要塞”,去那個存在著“氣”的世界,去經曆一次為期半個月的、真實的異世界之旅。
黎川靠在床頭,沉默了。
信息量太大,衝擊太強,他需要時間消化。
他想起了觀老之前說的那些話——關於“氣”,關於在要塞世界獲得力量,關於回歸後無法補充的困境,關於那個“瘋子”摧毀氣引之靈的故事……
他想起了自己口袋裡的銀卡——那張觀老說“鑰匙不對”的卡片,那張帶給他無數次循環與痛苦的卡片,那張……最後在血色宮殿裡,散發出溫暖銀光、保護他不被徹底碾碎並治愈他的卡片。
他的手,下意識地摸向校服內側口袋。
碰到了。
冰涼的,光滑的,熟悉的觸感。
銀卡還在。
它沒有因為血色信封的激活而消失,沒有因為這次經曆而改變。它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,像是一個沉默的見證者,見證著他從暮江星海的循環,走到這座舊巷深處的收藏室,再走到那具血色骸骨麵前,最後……走向一個全新的、未知的起點。
“我……”黎川抬起頭,看向觀老,眼神裡帶著一絲不確定,“我需要準備什麼嗎?”
觀老看著他,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彎。
那是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、卻真實存在的微笑。
“準備?”老人重複這個詞,然後搖了搖頭,“不需要特彆準備。或者說……你已經準備好了。”
他的目光在黎川身上掃過,從那清澈的眼神,到平穩的呼吸,再到胸口懸浮的血色信封:
“你的靈魂經過了錘煉。你的個體與‘坐標’建立了連接。你的身體……雖然現在很虛弱,但那是能量透支後的正常反應,休息一兩天就能恢複。”
他頓了頓,語氣變得嚴肅:
“真正需要準備的,是這裡。”
他抬起手,指了指自己的心口。
“準備好麵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。準備好接受與這裡截然不同的規則。準備好……在危機中生存,在困境中成長,在未知中尋找答案,最終,成為一名出色的‘禦氣者’。”
黎川靜靜地聽著。
他的手指,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的銀卡。
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,猛地轉頭,看向床邊矮凳旁的地麵——
那裡,放著他的書包。
那個洗得發白、邊角磨損、陪他度過了無數個清晨與黃昏的、普通的帆布書包。
書包拉鏈敞開著,能看到裡麵塞得滿滿的課本、試卷、筆袋。最上麵,是一本攤開的數學練習冊,上麵還有他昨天下午考試前、最後複習時做的筆記。
昨天下午……
考試。
黎川的瞳孔驟然收縮。
他想起來了。
今天是周三。上午有課,下午也有課。最重要的是——昨天剛考完期中考試,今天各科要講評試卷。
數學最後那道大題,他用了兩種解法,但不確定哪一種更簡潔。物理的壓軸題,他有一個步驟跳得太快,不知道會不會扣分。英語的作文,他用了幾個生僻詞彙,不知道老師會不會覺得太刻意……
這些念頭,這些屬於“普通高中生黎川”的念頭,如同潮水般湧來,瞬間衝擊著他對血色骸骨、對第二要塞、對穿越資格的震撼、茫然與恐懼。
在進入所謂“第二要塞”前,他應當不會有什麼事。
他還有生活。
一個平凡的、瑣碎的、卻真實存在的、屬於十七歲少年的生活。
他要上學,要考試,要寫作業,要擔心成績,要麵對老師的提問,要應付王胖子的嘮叨……
這一切,不會因為他激活了一張血色信封、獲得了一個穿越資格、見過一具三十米高的骸骨……而有任何改變。
至少現在,不會。
黎川深吸一口氣,然後——
他動了。
用儘全身殘餘的力氣,掙紮著,從床上坐起來。雙腿挪到床邊,腳掌踩在冰涼光滑的黑色石材地麵上。
觸感真實。
他站起來,身體晃了晃,但穩住了。
他一步,一步,走向那個書包。
腳步虛浮,卻異常堅定。
觀老靜靜地看著他,沒有阻止,也沒有詢問。
阿三也放下了水晶簽子,黑豆小眼睛跟著黎川移動,眼神裡充滿了好奇——這個剛剛經曆了靈魂千錘百煉、獲得了通往異世界資格的“怪物”,現在要去乾嘛?
黎川走到書包前,彎下腰,將它拎起來。
帆布粗糙的質感劃過掌心,沉甸甸的重量壓在手臂上——那是知識的重量,是平凡生活的重量。
他轉過身,看向觀老。
“老先生,”他的聲音依舊沙啞,卻清晰了許多,“我得去上學。”
觀老:“……”
阿三:“???”
意念直接炸開:“老頭兒,這小子腦子是不是被威壓震壞了?他剛從一個上古氣引空間裡回來,剛獲得了一個世界的門票——他現在要去上學???”
黎川沒有理會阿三意念裡的驚,隻是看著觀老,眼神平靜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:
“今天評講試卷。”
空氣凝固了大約五秒。
觀老笑了。
不是之前那種極淡的、幾乎看不見的微笑,而是真正的、從胸腔深處發出來的、帶著某種釋然與讚賞的輕笑。
“嗬嗬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笑聲不大,卻在這寂靜的收藏室裡清晰回蕩。
老人看著黎川,看著這個背著破舊書包、穿著殘破校服、臉色蒼白卻眼神堅定的少年,搖了搖頭,又點了點頭。
“好。”他說,聲音裡帶著笑意,“去吧。”
黎川微微鞠躬:“謝謝您。”
他轉過身,背著書包,一步一步,走向收藏室的出口——走向那扇隱藏在吧台後方的、通往外麵那個破敗酒吧的深褐色木門。
他的腳步依舊虛浮,背影依舊單薄。
但觀老和阿三都清晰地看到——
在他轉身的瞬間,在他邁出第一步的刹那,他的身體周圍,空氣微微扭曲了一下。
不是視覺錯覺。
是真實的、物理層麵的、極其細微的扭曲。
仿佛有某種無形的、透明的、卻又確實存在的“場”,正以他的身體為中心,緩緩擴散開來。
那“場”很弱,弱到幾乎無法察覺。
但它確實存在。
那是“氣”的雛形。
是靈魂經過錘煉後,自然散發出的、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、屬於更高維度能量的……餘韻。
黎川沒有察覺。
他隻是走著,走向那扇門,走向外麵的世界,走向他平凡而真實的生活。
觀老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,直到那扇深褐色木門打開又關上,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後。
收藏室重歸寂靜。
隻有淡白色的恒定微光,無聲流淌。
良久,阿三的意念傳來:
“老頭兒,你真的就這麼讓他走了?不教他點基礎的運氣法門?不告訴他第二要塞的基本情況?不給他準備點保命的東西?”
觀老緩緩收回目光,重新坐回矮凳上。
他的目光落在黎川剛才躺過的那張簡陋木床上——床單還留著少年身體的壓痕,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、混合著汗水和血氣的少年氣息。
他緩緩開口,聲音平靜如水:
“有些路,需要他自己走。”
“有些課,需要他自己上。”
“至於保命的東西……”
老人的目光,落在了那張依舊懸浮在床邊、緩緩旋轉、散發著淡金色光絲的血色信封上。
信封表麵的血色,似乎比剛才更深了一些。
那些若隱若現的符文,流轉的速度也加快了一絲。
仿佛……在期待著什麼。
觀老看著它,嘴角再次浮現出那個極淡的、意味深長的微笑:
“他不是已經有了嗎?”
阿三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扇門,黑豆小眼睛眨了眨,似乎明白了什麼,又似乎更困惑了。
它甩了甩頭,不再多想,重新捧起那根水晶簽子,咬下最後一顆丸子,“哢嚓哢嚓”地嚼起來。
收藏室裡,再次隻剩下咀嚼聲,和永恒的寂靜。
而此時此刻,舊巷之外,航城的天空——
朝陽正烈。
秋日的陽光灑滿大街小巷,梧桐葉在風中沙沙作響,早高峰的車流彙成喧囂的河流,學生們背著書包走向學校,上班族擠進地鐵和公交,早餐攤冒著熱氣,城市的脈搏在熟悉的節奏中跳動。
一切如常。
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。
但在某個無人注意的角落,在舊巷深處那扇掛著“大香蕉酒吧”招牌的低矮木門之後——
一個少年,剛剛推開那扇門,走進晨光裡。
他的校服在清醒的那刻已然乾透了,但他此刻臉色蒼白,腳步虛浮。
他的眼神清澈。
他的胸口,一張血色的信封正在緩緩旋轉,散發出隻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、微弱的熾熱。
他的口袋裡,一張銀色的卡片安靜沉睡,表麵流轉著柔和的、非自然的光。
而他走向的方向——
是學校。
是那個平凡卻真實的世界。
也是三天後,那個即將為他敞開的、全新的、危險的、充滿未知的……
第二要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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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巷邊,
少年看了眼表,咽了口口水。
“7點零五。”
他摸出口袋裡的錢包,摸出兩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錢,剛想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打到的。
一輛白色奢華的轎車靜靜在身旁。
黎川揮著的叫滴滴的臂膀猛然一滯。
車身線條如流雲般舒展,圓潤的引擎蓋勾勒出古典而威嚴的輪廓,珍珠白車漆在光影中流轉,細碎的光澤如同揉碎的星子,於車門把手的鍍鉻飾條處折射出低調的鋒芒。
這是一輛賓利慕尚。
後窗搖下,是一張肥嘟嘟的臉,滿臉苦澀,但看見黎川眼睛猛然一亮。
“王胖子?”
前窗也隨之緩緩搖下,露出一張年輕的、傾國傾城的臉。
柳葉眉黛色勻淨,杏眼瞳如墨玉,長睫若羽扇輕顫。
鼻梁秀挺似琢玉,鼻尖瑩潤帶粉。
唇珠小巧,五官精雕細琢,美得清豔迷人。
年輕女人手旁,一隻挎包大的小白狐靜靜依偎,晃了晃毛茸茸的小腦袋。
黎川瞳孔一縮。
不是因為年輕女人的美豔。
而是因為,
這女人,
他見過。
就在那循環4次的幻境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