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達被朱棣那句“隻是一個數字”給噎住了。
他張了張嘴,喉嚨裡卻像是被一團滾燙的棉花堵住,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周遭食堂裡的喧囂,夥計們端菜的吆喝,食客們滿足的咀嚼聲,在這一刻都變得遙遠而模糊。
他的世界裡,隻剩下朱棣那平靜到可怕的眼神,和那句顛覆了他一生認知的話語。
錢?
隻是一個數字?
這是何等狂妄,又是何等……自信。
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婿,不知不覺間,已經建立起了一套他完全無法理解,卻又高效得令人心悸的“北平體係”。
一套能將玉米賣到高麗,能讓邊軍衛所爭搶“神鋼”,能讓數萬勞工吃飽穿暖,還能讓錢財變成“一個數字”的恐怖體係。
在朱棣的堅持下,徐達當晚沒有返回燕王府。
他要親眼看看,這片拔地而起的“神仙居”,究竟是海市蜃樓,還是人間實景。
他住的地方,並非什麼王公顯貴下榻的豪華套間。
那是一棟與周圍彆無二致的標準水泥宿舍樓,是分給高級工匠、建設營軍官的居所。
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,沒有雕梁畫棟,沒有熏香繚繞。
映入眼簾的,是樸素到極致的陳設。
一張床,一張桌,一把椅,皆是簡單實用的樣式。
但徐達是何等人物。
他戎馬一生,於細微處見真章的本事早已深入骨髓。他隻一眼,就看透了這間屋子真正恐怖的地方。
堅固。
保暖。
乾淨!
他走到牆邊,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指。
指尖觸碰到牆壁,是一種冰涼而堅硬的質感,與土坯牆的鬆軟截然不同。
他屈起指節,用力敲了敲,牆體發出沉悶而厚重的“梆梆”聲,證明著其無與倫比的堅固。
這樣的房子,尋常的撞擊根本無法撼動分毫。
北平的深秋,寒風已然刺骨。
可他站在這水泥房中,竟感覺不到一絲從牆縫、窗隙裡鑽進來的陰冷。
厚實的牆體,將所有風霜雨雪都隔絕在了外麵,守護著室內這一方小小的安寧。
他深吸一口氣,鼻腔裡沒有土房的潮濕黴味,隻有一股淡淡的、屬於石灰與水泥的乾燥氣息。
地麵掃得一乾二淨,桌椅上沒有半點灰塵。
徐達沉默了。
他睡了。
躺在那張不算柔軟、卻異常堅實的木板床上,蓋著厚實的棉被。
這是他自出京巡邊以來,睡得最安穩、最沉的一覺。
沒有軍情的驚擾,沒有對未來的憂慮,甚至連夢境都是一片空白。
那堅固的牆壁,仿佛隔絕了世間一切的紛擾與危險。
第二日。
天色未明,晨曦還未刺破地平線的黑暗。
徐達便被一陣聲音喚醒。
那不是淒苦的哀嚎,也不是麻木的寂靜。
那是一陣嘈雜的、充滿了無窮活力的聲響。
他翻身下床,走到窗邊,推開了那扇嚴絲合縫的窗戶。
一股清冽的冷空氣撲麵而來,讓他精神一振。
樓下,天光熹微之中,人影攢動。
工人們正排著整齊的隊伍,在公共水井旁打水洗漱。
冰冷的井水潑在臉上,他們非但沒有瑟縮,反而發出一陣暢快的呼喝。
一張張飽經風霜的樸實臉龐上,沒有徐達在彆處見慣了的麻木與苦澀。
那裡洋溢著的,是一種他許久未見的光彩。
是對新的一天充滿期待的渴望,是對眼下生活發自內心的滿足。
是名為“希望”的光芒。
徐達作為大明軍神,百戰之將,魏國公,他走南闖北,見過最奢靡的繁華,也見過最底層的煉獄。
應天府的富麗堂皇,他見得最多。
他下意識地,將眼前這一幕,與應天府城外那些平民、流民聚居的區域,做了個對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