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客不是傻子。
當有一種品質更好、價格卻隻有一半的新選擇出現時,沒有人會再為那些昂貴的舊貨支付一個銅板。
這不是買不買得起的問題。
這是願不願意當冤大頭的問題。
崩潰開始了。
它如同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,引發了摧枯拉朽的連鎖反應。
鐵器鋪裡,那些由北平鋼鐵廠用新式高爐煉出的“精鐵農具”,正以其恐怖的低價和“三年不卷刃”的驚人耐用性,瘋狂地吞噬著市場。
燈油店中,一種名為“鯨油”的新式燈油,正用它更明亮、更持久、也更廉價的光,驅散應天府的黑暗,也同時掐滅了傳統油坊最後的生機。
恐慌。
一種深入骨髓的、冰冷的恐慌,終於在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江南豪商和胡惟庸的黨羽之間,瘋狂蔓延。
他們囤積的棉花,爛在了手裡。
他們高價收購的生絲,無人問津。
他們引以為傲、傳承百年的手工作坊,在北平那台名為“工業”的恐怖戰爭機器麵前,脆弱得如同被狂風卷過的紙窗,被輕易地碾成了齏粉。
降維打擊。
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,不講任何道理的降維打擊。
蘇杭,鬆江……
江南最富庶的幾個府縣,曾經織機聲日夜不休的紡織作坊,成片成片地陷入了死亡般的寂靜。
織機停了。
染缸冷了。
工人們被遣散,曾經富甲一方、在當地呼風喚雨的作坊主們,幾乎是在一夜之間,就從雲端跌落泥潭,血本無歸。
他們拖家帶口,跪在各自府衙的門前,哭聲震天。
但這一次,他們憤怒的矛頭,不再是指向那個遙遠的、強大的燕王。
而是那個當初信誓旦旦,用丞相的信譽作保,蠱惑他們參與這場經濟豪賭的當朝第一權臣——胡惟庸!
“是胡惟庸!是他害了我們全家啊!”
“若不是聽信他的鬼話,說什麼囤積原料,斷供北平,我何至於傾家蕩產,落到今天這個地步!”
“胡惟庸!還我血汗錢!”
憤怒的哭喊與絕望的咒罵,彙聚成一股洶湧的暗流,穿過富庶的江南水鄉,筆直地指向應天府,指向那座權傾天下的丞相府。
相府,書房。
紫檀木的香氣在書房中彌漫,卻壓不住那股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意。
胡惟庸坐在那張他最喜歡的紫檀木太師椅上,臉色慘白如紙。
他的麵前,幾名從江南各地星夜兼程趕回的心腹,正躬著身子,麵如土色地彙報著各地的慘狀。
蘇州,三成紡織作坊倒閉。
鬆江,五成。
杭州,七成!
每一個地名,每一個數字,都像一記無情的重錘,狠狠砸在胡惟庸的心口。
他手中的那隻汝窯天青釉茶杯,正在劇烈地顫抖。
溫熱的茶水濺出,洇濕了他華貴的丞相公服,他卻毫無知覺。
直到這一刻,他才終於,也必須承認,自己犯下了一個多麼愚蠢,多麼致命的錯誤。
他想起了錦衣衛密報中,那個模糊的詞——“工業”。
他當時嗤之以鼻。
現在,這個詞化作了扼住他咽喉的鐵手。
他終於明白,自己錯得有多離譜。
他用商賈囤貨居奇的把戲,去對付一座座噴吐著黑煙、吞噬著礦石、能將棉花變成無窮無儘布匹的鋼鐵巨城。
他以為自己在跟一頭狼搏鬥。
結果,對方是一條會飛的、噴火的龍。
他沒有餓死北平。
他甚至沒有讓北平傷到一絲一毫的元氣。
他隻是用自己親手簽發的“斷供令”,將整個江南的經濟根基,推向了萬劫不複的崩潰邊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