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內城呢?”
另一個穿著破爛甲胄的武官顫抖著接口:“內城……各門守軍……潰散大半……賊騎已在內城街巷出沒……”
“也就是說,紫禁城,是口棺材了。”朱元璋點點頭,語氣聽不出喜怒。他目光掃過眾人,“棺材裡頭,還有多少能喘氣、能拿動刀槍的?”
一個侍衛頭目模樣的漢子,努力穩住聲音:“親軍侍衛、淨軍、各宮門守太監……全算上,或許……或許還有五六百人。”
“兵器甲胄?”
“武庫……武庫被潰兵和太監搶掠過,所剩無幾……”
“糧草?”
管糧的太監哭出聲:“皇爺……宮中存糧本就不多,這兩日人心惶惶,又被……又被偷搶不少……”
一問三不知,一推二五六。殿內的空氣越來越冷。
朱元璋沉默著,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。噠,噠,噠。每一聲都敲在人心尖上。
終於,他再次開口,這次是對著前排一個穿著麒麟補子、年紀約莫五十多歲、麵皮白淨的勳貴:“成國公,朱純臣。”
朱純臣身體一僵,連忙叩首:“臣在!”
“咱記得,你家世受國恩,田莊店鋪無數。去年朕……哦,是之前那個皇帝,向你們這些勳貴借餉,你哭窮,說家裡都揭不開鍋了?”
朱純臣額頭冷汗涔涔:“臣……臣當時確實……”
“確實個屁!”朱元璋猛地一拍禦案,巨響震得所有人一哆嗦!“李自成圍城前,你府上後門,每夜往外運箱子,走的是你兼管的安定門水關,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?!”
朱純臣如遭雷擊,猛地抬頭,臉上血色褪儘,嘴唇哆嗦著:“陛……陛下!絕無此事!定是有人誣陷!臣對大明忠心耿耿……”
“忠心耿耿?”朱元璋打斷他,走下禦案,一步步逼近。他沒穿鞋,腳踩在金磚上的聲音很輕,卻讓朱純臣覺得像踩在自己心臟上。“那你告訴咱,此刻賊兵圍城,國難當頭,你成國公,打算出多少家丁?捐多少銀糧助餉?”
朱純臣眼神慌亂躲閃:“臣……臣府中壯丁已多被征調守城……銀糧……臣……臣立刻回去清點,儘力……儘力報效……”
“儘力?”朱元璋在他麵前站定,低頭看著他,忽然笑了一下,那笑容裡沒有一點溫度,“咱看你,是儘力想把自己摘乾淨,等著換新主子吧?”
“臣萬萬不敢!”朱純臣以頭搶地,砰砰作響。
朱元璋不再看他,直起身,目光掃過所有人:“你們一個個,讀的是聖賢書,受的是皇恩祿。朝廷危如累卵,你們想的是如何保全身家,如何左右逢源!咱今天把話撂這兒——”
他聲音陡然拔高,如同寒冰炸裂:
“想騎牆?想觀望?門都沒有!”
“現在,兩條路。”
“第一條,把你們藏在胳肢窩裡的銀子、糧食、壯丁,給咱老老實實吐出來!親自帶著人,上城牆!城在,你們或許還有命享富貴!城破,第一個死的就是你們這些蠹蟲!”
“第二條,”他頓了頓,眼神如刀刮過每個人,“覺得咱是瘋子,覺得這城守不住,現在就可以走。走出這個殿門,咱不攔著。”
下麵一片死寂,隻有粗重的喘息。
“但是,”朱元璋的聲音壓得更低,卻更狠,“誰敢私通賊寇,誰敢臨陣脫逃,誰敢動搖軍心——”
他猛地伸手指向殿外,那銅鼎上尚未移走的人頭在晨光中輪廓猙獰。
“那就是榜樣!”
“選!”
短暫的死寂後,哭喊和表忠心聲響成一片:
“臣等願效死力!願捐家產!願親自督戰!”
朱元璋看著下麵磕頭如搗蒜的人群,臉上沒什麼表情。他知道,恐懼隻能管一時。但眼下,有一時,就夠了。
“高起潛。”他點名。
“奴……奴婢在!”高起潛連滾爬爬上前。
“你,去禦馬監,把所有還能跑的馬,不管肥瘦,全給咱牽出來!編成兩隊,一隊巡防宮內,一隊聽候調用!”
“韓侍衛。”他看向剛才那個侍衛頭目。
“末將在!”
“你帶你的人,去武庫,把所有還能用的刀槍弓弩,哪怕鏽了的,全搬出來!分發下去!再去各宮,把所有銅鐵之物——香爐、燭台、甚至門環,給咱集中起來,熔了做箭頭、鉛彈!”
“王承恩。”
“奴婢在!”
“你跟著咱。”朱元璋說完,轉身走向殿後,“其餘人,滾出去辦事!一個時辰後,咱要看到東西和人都在城牆上!”
人群連滾爬爬地散了。王承恩小跑著跟上朱元璋,來到武英殿後一處僻靜小間。這裡原來是皇帝暫歇之處,此刻空空蕩蕩。
門一關,隔絕了外麵。朱元璋一直挺直的脊背,忽然佝僂了一下,他猛地伸手扶住牆壁,另一隻手捂住嘴,劇烈地咳嗽起來,指縫裡滲出血絲。
“皇爺!”王承恩驚呼。
朱元璋擺擺手,喘了幾口粗氣,慢慢直起身。臉上那層懾人的寒冰似乎裂開一道縫,露出底下深深的疲憊。這身體……太弱了。剛才強行動手,又強撐氣勢,消耗極大。
“沒事。”他擦去嘴角血跡,眼神重新變得銳利,“王承恩,你老實告訴咱,這宮裡宮外,還有誰……是真正能指望一下的?彆說那些虛的。”
王承恩看著眼前這位既陌生又可怕的“皇爺”,心中天人交戰。最終,一咬牙,低聲道:“皇爺……外臣奴婢不敢說。但這宮裡……司禮監秉筆太監王之心,貪是貪,但掌著內廷機要,消息靈通,或許……或許能用,也得防。禦馬監高起潛,是個滑頭,但管著馬匹和一部分內操軍(太監武裝)。侍衛裡,剛才那韓讚周,是個老實人,有些膽氣,但……沒經過大陣仗。”
“還有呢?”朱元璋追問,“勳貴裡,除了朱純臣這路貨色,有沒有稍微像點人樣的?”
王承恩苦思:“定國公徐允禎……膽小怕事,但……但或許不至於立刻通賊。其他的……奴婢實在……”
朱元璋點點頭,不再追問。情報太少,時間太緊。他走到窗邊,望著外麵漸亮的天色,和更遠處隱約升起的更多煙柱。
“王承恩,你說,李自成現在,最想乾什麼?”他忽然問。
王承恩一愣:“自……自然是攻破紫禁城,抓……抓住皇爺您……”
“錯。”朱元璋打斷他,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精光,“他最想的,是穩穩當當地坐在咱這張椅子上。所以,他不會急著立刻拚命攻城,他會試著勸降,會逼,會嚇,會讓咱們自己從裡麵亂起來。”
他轉過身:“所以,咱們不能讓他舒服。不能等他準備好。得讓他疼,讓他亂,讓他覺得這紫禁城是塊崩掉牙的硬骨頭!”
“皇爺的意思是?”
“你剛才說,韓讚周有些膽氣?”朱元璋走到王承恩麵前,聲音壓得極低,“去找他。讓他挑二三十個真正不怕死、手腳利索的。不要多。”
“然後呢?”
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:“然後,等天黑。”
“咱們,去給李闖王……”
“送份‘大禮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