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德真君廟裡的冷,是往骨頭縫裡鑽的那種。香灰味混著陳年的塵土氣,吸到肺裡都發乾。朱元璋靠坐在破門板後頭,右肩抵著門,左臂那支箭還杵在那兒,每喘一口氣,牽扯著傷口就突突地跳著疼,像有把小鑿子在裡頭不停地敲。血倒是被胡亂紮緊的布條子勉強止住了,可半邊袖子和前襟都讓血浸得硬邦邦、涼颼颼的。
外頭的天還是黑沉沉的,但遠處的廝殺聲、撞擊聲,一陣密過一陣,透過廟牆縫隙往耳朵裡灌。那是東安門,或者西華門的方向。李自成果然被激怒了,連夜發動了猛攻。紫禁城那點殘兵,頂得住嗎?王承恩那個老貨,韓讚周那個還算有點膽氣的侍衛,還有朱純臣那幫各懷鬼胎的蠹蟲……這會兒怕是已經亂成一鍋粥了。
他試著動了動左臂,立刻疼得眼前發黑,喉嚨裡一股腥甜湧上來,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。這身體,真是廢得可以。換做他當年在濠州、在鄱陽湖,這點傷算個屁!可現在……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雙養尊處優、此刻卻沾滿血汙泥垢的手,心裡那股邪火又往上竄。不是對這身體的惱火,是對那幫把江山糟踐成這副德性的不肖子孫的暴怒。
得回去。必須回去。
他咬著牙,用還能動的右手撐地,一點點把自己挪起來,靠在門板上喘氣。頭暈得厲害,眼前陣陣發黑。他不能暈,暈在這破廟裡,天亮就是死路一條。他強迫自己觀察這個暫時容身的小廟。不大,正殿供奉的火德真君神像在黑暗裡隻剩下個模糊猙獰的輪廓。供桌倒了,香爐滾在地上。兩側有些偏殿或廂房的門都黑洞洞地開著。沒什麼值錢東西,闖兵大概已經來搜刮過了。
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火德真君像上。真君一手持劍,一手托著個……火輪?不,像是火葫蘆。民間廟宇,塑像未必精準,但意思到了。火……他心頭忽然一動。忍著痛,挪到神像跟前,借著極其微弱的月光仔細看。神像腳邊的石台有些裂縫,似乎……有個不起眼的暗格?他用手摸了摸,觸感冰涼,邊緣有輕微凸起。不是天然裂縫。
他試著用右手手指摳、撬,紋絲不動。又仔細摸了摸周圍,在石台側麵一處浮雕花紋的凹槽裡,指尖觸到一點極細微的鬆動。用力一按!
“哢嗒”一聲輕響。
神像腳邊那塊石板,竟然向內滑開一小截,露出一個黑黝黝的、一尺見方的洞口!一股陳腐的、帶著淡淡硫磺和油脂味的涼氣冒了出來。
朱元璋精神一振!是廟裡藏匿燈油、香料或者防火之物的小暗龕!他伸手進去摸索,觸手是幾個陶罐,冰涼。抱出一個,湊到鼻尖一聞——火油!雖然不是頂好的軍中使用猛火油,但絕對是能點著的油料!還有一小罐,氣味更刺鼻些,像是硝石、硫磺混合的粗糙火藥,大概是用作廟裡法事或修繕時點火用的!
天無絕人之路!
他小心翼翼地將幾個罐子搬出來,又摸了摸,暗龕裡還有些乾燥的引火絨和火折子。雖然受潮了些,但勉強能用。
有了這些東西……他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箭傷,又聽了聽外麵依舊激烈的廝殺聲,一個極其大膽、甚至瘋狂的計劃,迅速在腦海中成形。
不能直接回紫禁城。沿途關卡肯定嚴密。但或許……可以再給李自成添一把火,一把足夠大、足夠讓他不得不分心、甚至可能改變攻城節奏的火!
他坐下來,忍著劇痛,用右手和牙齒配合,開始艱難地處理那些火油罐和火藥。動作笨拙,效率低下,額頭上疼出的冷汗和虛汗混在一起,不停地往下淌。時間一點點過去,窗外的天色,似乎從最深沉的墨黑,轉向了一種沉鬱的藏青。
快天亮了。
紫禁城,武英殿。
殿裡的空氣像是凝固的豬油,又悶又腥,還帶著一股末日的焦躁。王承恩跪在禦階下,頭深深埋著,肩膀不住地抖動。他麵前的地磚上,已經濕了一小片,分不清是汗還是淚。
下麵站著或跪著的一群人,臉色比王承恩好不到哪兒去。韓讚周盔甲歪斜,臉上多了道新添的血口子,眼神裡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焦慮。他帶出去的三十人,隻回來十三個,個個帶傷,帶回的消息是“攪亂了闖營,但陛下……陛下為引開追兵,失陷在外,生死不明”。
高起潛縮著脖子,眼珠子亂轉,時不時偷瞄一眼殿門,仿佛隨時準備拔腿就跑。朱純臣站在勳貴首位,腰杆倒是比昨晚挺直了些,臉上雖然還努力維持著憂戚,但眼底深處,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、重新活絡起來的盤算。其他幾個官員更是麵如土色,交頭接耳,聲音壓得極低,嗡嗡作響。
“王公公,”朱純臣清了清嗓子,率先開口,語氣“沉痛”:“陛下為社稷親身犯險,以致蒙難,臣等五內俱焚!然國不可一日無主,賊兵攻城正急,東安門已岌岌可危!當務之急,是必須立刻拿出個章法來!是戰,是守,還是……另做打算,需有人決斷!”
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,卻字字戳在要害上。皇帝沒了(或大概率沒了),誰說了算?怎麼打?打不了怎麼辦?
高起潛立刻接口,聲音尖細:“成國公所言極是!陛下……陛下吉人天相,或能脫險。但眼下軍情如火,韓侍衛,東安門還能撐多久?”
韓讚周猛地抬頭,眼睛通紅:“高太監!陛下隻是暫時失散!你……”
“韓侍衛!”朱純臣打斷他,語氣加重,“高公公是問城防!是問你還能不能守住!你若守不住,難道要滿城文武、後宮嬪妃,都陪著玉石俱焚嗎?!”
“你!”韓讚周氣血上湧,手按上了刀柄。
“怎麼?韓侍衛還想對本國公動武不成?”朱純臣冷笑一聲,上前一步,他身後的幾個家丁模樣的人也跟著微微挪動。殿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!
王承恩猛地抬起頭,老臉上淚痕未乾,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猙獰:“朱純臣!高起潛!陛下屍骨未寒……陛下隻是暫未歸來!你們就想翻天嗎?!韓侍衛是陛下親口任命的守城將領!爾等安敢逼宮?!”
“王公公言重了!”朱純臣皮笑肉不笑,“我等正是為大明江山著想!陛下若在,自然萬事由陛下決斷。可如今……非常之時,當行非常之事!需有人站出來,主持大局,穩住軍心民心!或許……或許也該為太子殿下(注:此時太子已送出宮,但下落不明)和兩位王爺,留條後路!”
“後路”兩個字,他咬得格外重。殿內不少人眼神閃爍起來。是啊,皇帝可能死了,但皇子或許還有在外的。就算皇子找不到,這北京城守不住,總得有人去跟李自成談條件吧?誰去談?誰能代表這殘破的朝廷?這裡頭的權力空間,可就大了。
高起潛眼珠子一轉,立刻附和:“成國公老成謀國!如今亂局,確需德高望重之人出來主持!國公爺世受國恩,身份尊貴,或可……”
“放你娘的狗臭屁!”一聲暴吼,打斷了高起潛的話!
眾人駭然望去,隻見韓讚周雙目儘赤,鋼刀已半出鞘,指著朱純臣和高起潛:“陛下昨夜親自帶我等襲營,重傷陷於敵後,生死未卜!你們不思如何營救,如何死守待援,卻在這裡爭權奪利,盤算後路!老子先把話撂這兒!誰敢再說一句動搖軍心、悖逆陛下的話,老子手裡的刀,先砍了他的狗頭!”
他是武人,這一發怒,殺氣騰騰,那幾個家丁都被震得後退半步。朱純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他沒想到韓讚周這粗坯真敢撕破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