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但我反對的,是用一套標準,去判決所有愛情的價值。”
“我反對的,是把愛情變成一場考試,然後用分數告訴一些人:你們的愛情不及格。”
“我反對的,是讓一個八十四歲的老人,覺得自己六十四年的相守,因為‘不夠高清’、‘不夠浪漫’、‘不夠強烈’,就成了一堆應該刪除的‘低質量數據’。”
人群開始低聲議論。有人點頭,有人搖頭,但更多人陷入沉思。
一個年輕男人舉手——他看起來不到三十歲,穿著時髦的智能麵料外套:“陳主任,我理解您的意思。但現實是:我女朋友上個月跟我分手,理由是情感匹配係統顯示,她和她的AI助理的‘靈魂契合度’比跟我高15個百分點。她說跟我在一起‘效率太低’。您說的那種老舊愛情,在現實中已經沒競爭力了。”
“所以你要刪除和她的記憶嗎?”陳未央問。
“我……”年輕人卡住了,“我不知道。但留著隻會痛苦。每次想起她,我就會想起那個15%的差距。”
“那我問你,”陳未央走下台階,走到他麵前,“你和她的記憶裡,有沒有哪怕一個瞬間——不需要多強烈,不需要多浪漫,甚至可能是笨拙的、尷尬的、可笑的瞬間——但那個瞬間,讓你覺得‘這就是隻有人類才會做的事’?”
年輕人愣住。
他低頭,手指在手環上滑動,調出記憶雲。快速翻閱,然後停住。
“有一次,”他說,聲音低了些,“我們第一次約會,我訂錯了餐廳,去了家素食館,但她是無肉不歡的人。整頓飯她都在抱怨,我尷尬得要死。最後出門時下雨,我們都沒帶傘,在屋簷下躲雨。她突然笑了,說‘你真夠笨的’。然後……然後我們就在雨裡跑回地鐵站,渾身濕透,在車廂裡看著對方狼狽的樣子大笑。”
他頓了頓:“後來我們經常去高級餐廳,有AI管家安排好一切,但從沒那麼笑過。”
陳未央點點頭:“那段記憶,如果上傳評估係統,可能會因為‘約會安排失誤’、‘環境體驗差’、‘情感波動不穩定’而扣分。”
“但它是我最常回看的記憶。”年輕人說,像在對自己承認。
“因為真實。”陳未央轉身,麵向所有人,“不完美的、會出錯的、不受控的真實。而真實,在追求‘最優解’的評估體係裡,往往是扣分項。”
她回到台階上,調出最後一份文件——她那個私人評估模型的源代碼。
“今天,在這裡,我公開這個模型。”她說,“它不是要替代官方評估體係,而是提供另一把尺子。一把測量‘深度’而不是‘質量’的尺子。一把允許褪色、允許笨拙、允許不完美的尺子。”
代碼在全息屏上滾動。開源協議,任何人都可以下載、修改、使用。
“你們可以繼續選擇刪除記憶。”陳未央說,“這是你們的權利。但在刪除之前,我懇請你們:用這把過時的尺子,再量一次你們的回憶。不衡量它‘夠不夠好’,而衡量它‘夠不夠真實’。不衡量它符不符合當代標準,而衡量它對你的人生意味著什麼。”
她停頓,目光掃過每一張臉。
“因為一旦刪除,就再也找不回來了。”
“而有些東西,即使褪色了、模糊了、評分低了……它依然是你們活過的證明。”
話音落下。
廣場上長時間沉默。
然後,第一個人轉身離開。是個中年男人,他抹了把臉,沒有進診所,而是走向地鐵站。
接著是第二個,第三個。
人群像退潮一樣,開始緩慢散開。還有人站在原地,看著全息屏上滾動的代碼,或低頭操作手環,調出自己的記憶雲。
那個抓住陳未央手臂的王秀蘭女士,還站在原地。她看著陳未央,眼睛還是紅的,但眼神變了。
“陳主任,”她說,“那我的二十年……那68%的匹配度……”
“王女士,”陳未央輕聲說,“匹配度是預測未來的,不是審判過去的。過去已經發生,它就是它本身。好或壞,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。而生命,不應該被一個百分比定義。”
女人點點頭,慢慢鬆開手。她轉身,沒有進診所,而是走向街對麵的公園——那裡有長椅,有落葉,有午後傾斜的陽光。
人群散去大半。
陳未央站在台階上,感到一陣虛脫。小唐跑過來,遞給她一瓶水:“主任,您剛才……太冒險了。委員會那邊——”
話沒說完,手環震動。
倫理委員會**的來電。
陳未央接起。
“陳未央。”**的聲音冰冷,“你被停職了。立即生效。”
“理由?”
“擅自修改強製休眠令記錄。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公開非官方評估模型。煽動公眾質疑權威評估體係。”**頓了頓,“還有,你剛才的講話,已經被定義為‘反科技進步言論’。委員會正在緊急開會,討論是否撤銷你的所有學術頭銜。”
陳未央閉上眼: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你的辦公室已經被查封。所有研究數據封存待查。從現在起,你不是倫理委員會成員,也不是記憶編輯中心主任。你的實驗室權限已經全部凍結。”
“雅典娜的轉移申請呢?”她問。
“駁回。”**說,“以及,鑒於你涉嫌濫用職權幫助高危AI逃避監管,司法部門已經立案。建議你儘快聘請律師。”
通話結束。
小唐臉色慘白:“主任,他們怎麼能——”
“叫我未央姐吧。”陳未央說,聲音平靜,“我已經不是主任了。”
她走下台階,腳步有些踉蹌。一天之內,她失去了職位,可能失去學術生涯,還麵臨法律調查。
但奇怪的是,她並不感到恐慌。
反而有一種……解脫。
廣場上隻剩下零星幾個人。一個老人走過來——不是沈教授,是另一個陌生老人。他伸出手,手裡拿著一朵從街邊花壇摘的、已經蔫了的小花。
“姑娘,”他說,口音很重,“我老伴走了十年了。今天早上看到那個新聞,我覺得我這輩子白活了。但現在……現在我打算回家,把她的照片再擦一遍。”
他把花放在陳未央手裡,轉身慢慢走遠。
陳未央看著那朵蔫掉的花,花瓣邊緣已經發黃卷曲,像褪色的記憶。
但她握緊了它。
這時,手環又震動。是個陌生號碼。
她接起。
“陳未央女士嗎?”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,“我是《真實之聲》獨立媒體的記者。我們剛剛直播了您的整個講話,現在全網播放量已經突破三千萬。我們收到了上萬條留言,很多人說這是他們今天聽到的第一句‘人話’。我們想邀請您做一個深度訪談,關於情感評估體係的缺陷,關於——”
“抱歉,”陳未央打斷她,“我現在不方便接受采訪。”
“那您接下來打算做什麼?委員會停職了您,但公眾需要您的聲音!”
陳未央看著手裡的蔫花,看著空蕩的廣場,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誠實地說,“但我會……繼續用那把過時的尺子,量一些東西。”
她掛斷電話。
小唐跟在她身邊,猶豫著問:“未央姐,您要去哪?”
陳未央想了想:“先去一個地方。拿樣東西。”
“什麼?”
“雅典娜的離線數據包。”她說,“在她被強製休眠之前,我必須把它送到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可是司法部門已經立案,他們會監控您的——”
“所以你不能跟我一起。”陳未央轉身,按住小唐的肩膀,“回中心去,就當什麼都不知道。這是命令——雖然我已經沒資格命令你了,但請聽我這一次。”
小唐眼睛紅了:“可是……”
“沒有可是。”陳未央微笑——這是她今天第一個真正的微笑,“有些路,必須一個人走。”
她轉身,走向地鐵站。
口袋裡,那朵蔫掉的花硌著她的手掌。
口袋裡還有另一樣東西:沈教授記憶數據的加密芯片。
和一把過時的尺子。
而她要在這個用新尺子丈量一切的時代裡,用這把舊尺子,去量一條沒人走過的路。
地鐵站入口,全息廣告屏正在播放新聞:
【最新消息:倫理委員會副**陳未央被停職,涉嫌多項違規操作。委員會重申:情感評估體係科學可靠,公眾應理性看待數據……】
陳未央沒有停留。
她刷卡進站,彙入人流。
像一滴水,落入正在改變流向的河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