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徹幾不可察地“嗯”了一聲,不再言語。
他並非太後親生,生母早逝,由當時還是皇後的太後撫養長大。太後性情溫婉慈和,於他有撫育之恩,他也給予了足夠的敬重。
隻是這份母子情分,隔著宮規禮法,總顯得恪守有餘,親昵不足。
慈寧宮內,地龍燒得暖融融的,與外界的嚴寒恍如兩個世界。
太後斜倚在窗邊的暖榻上,望著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紅梅。她年近四十,容貌溫雅,眉眼間帶著曆經歲月沉澱後的從容與慈悲,隻是此刻,那雙總是含笑的眼中,凝著一抹淡淡的輕愁。
“皇帝下朝了?”她輕聲問身旁侍立的老嬤嬤,那是她的心腹,姓蘇。
“是,娘娘。聽說……今日朝上動靜不小。”蘇嬤嬤低聲回話,遞上一盞溫熱的參茶。
太後接過,並未飲用,隻輕輕歎了口氣:“皇帝性子冷,手段硬。先帝留下的攤子,也難為他了。”
她頓了頓,目光從紅梅上收回,落在手中茶盞氤氳的熱氣上。
“隻是,這般殺伐決斷,到底有傷天和。哀家這心裡,總是不安穩。”
蘇嬤嬤寬慰道:“陛下乃真龍天子,自有決斷。娘娘放寬心才是。”
太後搖了搖頭,將茶盞放下,伸手從榻邊的小幾上,拿起一封已然摩挲得有些起了毛邊的信箋。
“哀家是想到阿願那孩子了。”她的聲音柔和下來,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愛,“兄嫂去得早,就留下這點骨血。沈將軍他們為國捐軀,馬革裹屍,我們沈家,不能再讓這唯一的女兒受半點委屈了。”
信是遠在青州的弟媳,也就是沈莞的叔母寫來的。
信中細細說了阿願的近況,言其知書達理,容貌漸開,隻是父母早逝,雖得叔嬸兄長疼愛,終究讓人心疼。
“娘娘決定接沈姑娘入宮,是她的福氣。”蘇嬤嬤笑道。
“福氣?”太後抬眼,目光清明,“這深宮禁苑,看似潑天富貴,內裡的冷暖,你我還不知麼?”
她將信箋輕輕按在胸口,語氣堅定起來:“哀家接她來,不是要她來這見不得人的去處爭什麼。是想讓她在哀家身邊,好好將養兩年,多見見世麵。屆時,哀家要親自為她擇一門最好、最穩妥的親事,不必顯赫至極,隻要家世清白,兒郎上進,能護她一生安穩富貴,無憂無慮。”
她要給的,是遠離權力漩渦的、觸手可及的幸福。
“皇帝那邊……”蘇嬤嬤略有遲疑。
太後擺了擺手,不以為意:“皇帝政務繁忙,哀家撫養個侄女在跟前解悶,不是什麼大事。他知道了,也不過是當多了個妹妹,賞份恩典罷了。況且,他那個性子……”
後麵的話,太後沒有說儘,但蘇嬤嬤已然明白。
以新帝那冷情寡言的性子,對男女之事更是淡漠,怕是根本不會將一個小姑娘放在心上。而這,正是太後所樂見的。
禦書房內。
蕭徹批完了最後一本奏折,將朱筆擱在筆山上,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。
趙德勝適時地奉上新茶,低聲稟報道:“陛下,方才慈寧宮那邊傳來話,太後娘娘道是青州老家的侄女不日便要接進宮來陪伴,特知會陛下一聲。”
蕭徹端起茶盞,聞言,眼睫都未曾動一下。
“嗯。”他應了一聲,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。
太後的娘家侄女?他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。好像是已故鎮國將軍沈壑的孤女,父母皆為國戰死,由叔父撫養。
一個無關緊要的孤女。
太後仁慈,接來身邊撫養,給份體麵,也在情理之中。於他而言,不過是後宮多了一個需要稍加看顧的女子,如同這宮裡多一盆花,一株草,並無分彆。
他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湯,目光掠過窗外。
雪不知何時已停了,夕陽的餘暉穿透雲層,給琉璃瓦上的積雪染了一層淡淡的金紅。天地間一片澄澈淨明。
他想起太後溫和卻難掩疏離的眼神,想起朝堂上那些各懷心思的麵孔,想起這偌大宮城無處不在的規矩與枷鎖。
那個即將入宮的所謂“妹妹”,大抵也不過是這重重宮闕中,一道即將增添的、循規蹈矩的影子罷了。
與他何乾?
蕭徹放下茶盞,起身,走向窗前。頎長的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,投映在光潔的金磚地上,孤直,且冰冷。
宮人悄然點亮了廊下的宮燈,暈黃的光影在雪地裡搖曳。
夜色,即將來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