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著幾日的晴好天氣,積雪消融,隻餘下背陰處些許頑固的白色。
慈寧宮側殿的書房裡,炭火燒得暖融融的,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鬆墨清香。
沈莞正端坐在寬大的書案後,凝神靜氣,臨摹著一幅前朝書法大家的碑帖。她穿著一身湖水綠的軟緞常服,未施粉黛,青絲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鬆鬆綰起,幾縷碎發垂在頰邊,更襯得側臉線條柔美,神情專注。
陽光透過窗欞,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,連那握著筆的纖纖玉指,都仿佛透著光。
蕭徹來慈寧宮向太後請安,陪著說了會兒話,目光卻幾不可察地掃過殿內,未見那個熟悉的身影。
太後見他似有心不在焉,抿唇笑了笑,放下茶盞,無意地道:“皇帝是在找阿願那丫頭吧?她呀,近來不知怎的,迷上了柳公權的字,說是筋骨挺拔,風姿不凡,這幾日一得空就鑽到書房裡臨帖,都快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了。”
蕭徹聞言,神色不變,隻淡淡道:“柳公權的字確實遒勁有力,難得她有這份靜心鑽研的雅趣。”
太後頷首:“是啊,女孩子家,能靜下心來寫寫字,總是好的。”她頓了頓,又道,“皇帝若是對書法也有興趣,不妨去書房看看那丫頭臨得如何了,也指點她一二。”
這話正中蕭徹下懷。他順勢起身,語氣平和:“兒臣正好也有些興致,便去瞧瞧。”
他並未帶隨從,獨自一人穿過回廊,走向側殿的書房。
越是靠近,腳步便越是放緩,近乎無聲。書房的門虛掩著,他並未立刻推門而入,而是停在了窗外。
透過半開的支摘窗,恰好能將書房內的情形儘收眼底。
隻見沈莞並未察覺窗外有人,她剛剛寫完一個字,正擱下筆,輕輕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手腕。
旁邊的雲珠一邊研磨,一邊笑嘻嘻地湊近,壓低聲音道:“姑娘,您說您這般廢寢忘食地練字,是想把字練得跟那些書法名家似的,好將來……嗯……找個更好的姑爺嗎?”
沈莞被她打趣,也不惱,隻是伸出沾了點墨跡的手指,作勢要彈她,嗔道:“貧嘴!就你話多。”
雲珠靈活地躲開,繼續笑道:“奴婢哪有說錯?姑娘您這般品貌,又得太後和陛下青眼,字再練得好些,那還不是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任由您挑揀?隻怕到時候門檻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呢!”
沈莞被她這話說得臉頰微熱,正要再斥她幾句,眼波流轉間,卻猛地瞥見窗外不知何時立著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!
她心中一驚,慌忙站起身,差點帶倒了手邊的筆洗。
蕭徹適時地推門而入,麵色如常,仿佛剛剛走到門口,並未聽見任何對話。
他目光掃過書案上攤開的字帖和沈莞臨摹的宣紙,語氣平淡無波,聽不出情緒:“在練字?”
沈莞心跳還未平複,強自鎮定地斂衽行禮:“陛下。”她悄悄抬眼覷他神色,見他並無異樣,這才稍稍安心,暗道幸好他未聽見那些渾話。
“嗯,”蕭徹走近書案,垂眸看了看她臨摹的字,點評道,“形似已有七分,隻是筆力稍弱,筋骨未顯。柳字風骨,在於腕力與心氣。”他說著,自然而然地伸出手,“筆。”
沈莞連忙將自己方才用的那支紫毫筆雙手奉上。
蕭徹接過筆,指尖不可避免地與她的輕輕觸碰,兩人皆是一頓。
他神色不變,就著她未寫完的那張紙,在旁邊空白處,懸腕運筆,寫下同一個字。
他的字,鐵畫銀鉤,力透紙背,結構嚴謹,一股沉穩磅礴的帝王氣勢撲麵而來,與沈莞那尚且帶著幾分秀氣模仿的字跡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“看明白了?”他放下筆,側頭看她。
沈莞看得入神,聞言連忙點頭,由衷讚道:“阿兄筆力千鈞,阿願望塵莫及。”她此刻心緒稍定,又恢複了平日裡在“阿兄”麵前的乖巧模樣。
蕭徹目光落在她因專注和方才驚嚇而泛著粉色的臉頰上,眸色微深。
他並未接話,視線卻像是無意般,掃過了書案一角,那裡,除了字帖和宣紙,還放著一本藍皮封麵的書,書名叫《錦繡良緣》。
那明顯是時下閨閣中流行的話本子。
沈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心裡頓時“咯噔”一下,暗道不好!她方才練字間歇,隨手翻了幾頁解悶,竟忘了收起來!
果然,蕭徹長臂一伸,已將那本話本子拿在了手中。
他隨意地翻動了兩頁,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,然後抬眸,看向瞬間僵住、臉頰以肉眼可見速度迅速漲紅的沈莞。
“《錦繡良緣》?”他慢條斯理地念出書名,語氣平淡,卻帶著一種讓沈莞無地自容的玩味,“阿願近來……倒是涉獵廣泛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沈莞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,連耳根都紅透了,舌頭像是打了結,支支吾吾了半天,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解釋。
她總不能說,自己是閒著無聊,看看話本子琢磨怎麼才能更快找到“理想夫婿”吧?尤其是在可能被他聽到了丫鬟那些渾話之後!這簡直是……羞死人了!
看著她這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慌亂模樣,與平日裡的嬌俏靈動或端莊溫婉截然不同,蕭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,但麵上依舊是一片沉靜。
他沒有再追問,也沒有繼續翻看那本話本子,隻是將其輕輕放回了原處。
“練字需靜心,旁騖太多,反倒不美。”他留下這句聽不出是告誡還是提醒的話,便轉身,負手向外走去。
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,沈莞才猛地鬆了一口氣,整個人幾乎軟倒在繡墩上,用手捂住滾燙的臉頰。
雲珠也嚇得夠嗆,小聲道:“姑娘,陛下……陛下是不是都聽見了?”
沈莞哀歎一聲,把臉埋進臂彎裡,聲音悶悶的:“完了完了……這下真是丟人丟大了……”
然而,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走出書房的蕭徹,唇角卻緩緩勾起了一抹清晰的、帶著誌在必得意味的弧度。
全京城的青年才俊?
他的阿願,眼光倒是“好”得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