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徹邁出書房門檻,冬日淡金色的陽光迎麵灑落,將他玄色龍袍上暗繡的龍紋映照得隱隱流轉。
他腳步未停,沿著來時的回廊不疾不徐地走著,身姿依舊挺拔如鬆,帶著帝王的威儀。
然而,一直垂首恭候在廊下的趙德勝,卻在皇帝經過身側的瞬間,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。
陛下周身那股常年縈繞的、令人不敢直視的凜冽寒意,此刻仿佛被什麼東西悄然融化了邊緣,變得……柔和了許多。
那緊抿的唇線似乎放鬆了些許,深邃眼底深處,方才在太後殿中那一絲難以察覺的心不在焉也已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……類似於饜足後的平靜,甚至隱隱透著一絲極難察覺的悅然。
趙德勝不敢抬頭細看,隻將身子躬得更低,心中卻是驚濤駭浪。
陛下這是……在沈姑娘的書房裡遇到了什麼?竟能讓向來情緒不形於色的君王,流露出如此細微卻真實的變化?
蕭徹並未理會身後趙德勝的暗自揣度,他步履從容,目光掠過庭院中覆著薄雪的嶙峋怪石與凋零花木,仿佛在欣賞景致,又仿佛隻是在確認某種心意。
行至回廊拐角,一處宮人視線不及的僻靜地,他腳步微頓,並未回頭,聲音平淡地吩咐道:“趙德勝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趙德勝立刻趨步上前,屏息凝神。
“去將朕書房裡,那幾卷早年臨摹的《玄秘塔碑》帖,還有朕近日寫的幾幅心得手劄,”蕭徹頓了頓,語氣依舊聽不出波瀾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送去綴錦軒,給沈姑娘。便說……習柳體者,觀摩前人筆意,亦是正道。”
他沒有說“賞”,而是用了“送去”。沒有以帝王的口吻,反而像是……兄長對妹妹學業上的指點與關懷。
趙德勝心頭再次一震,連忙躬身應道:“是,老奴遵旨,這就去辦。”他心中雪亮,陛下早年臨摹的碑帖,尤其是還有陛下親筆手劄心得,這哪裡是尋常的“送去”,這分明是極為用心、甚至是帶著私密的饋贈。
陛下這是……要將自己習字的底蘊,一點點浸潤給沈姑娘嗎?
蕭徹吩咐完畢,不再停留,繼續向前走去,玄色的袍角在風中拂過一道利落的弧度。
隻是那背影,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,似乎不再那麼冰冷堅硬,反而透出一種隱約的、勢在必得的從容。
趙德勝不敢怠慢,立刻轉身,親自前往乾清宮書房辦理。
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幾卷保存得極其完好的舊帖,以及陛下最近批閱奏折間隙寫下的、墨跡猶新的手劄,用上好的錦緞仔細包好,親自捧著一路送往綴錦軒。
心中卻是不住地喟歎:這位沈姑娘,在陛下心中的分量,怕是比所有人想象的,都要重得多了。這無聲無息的“送去”,比任何轟轟烈烈的賞賜,都更顯心思。
而當沈莞在綴錦軒中,收到這份特殊的“字帖”時,看著那上麵熟悉又陌生的、屬於皇帝的磅礴字跡,想起方才書房裡的窘迫,臉頰不禁又有些發燙。
太後正倚在暖榻上,手裡拿著一件沈莞日常練字時穿的半舊湖綠綾衫,指尖撚著細密的針腳,親自縫補袖口一處不易察覺的磨痕。
蘇嬤嬤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,一邊分著絲線,一邊笑著將陛下派人給沈姑娘送字帖的事,當作一樁趣聞說與太後聽。
“哦?”太後聞言,手中的針線微微一頓,抬起眼,雍容的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,“皇帝竟有這個心?還特意送了他自己早年的帖子和手劄過去?”
“可不是嘛,”蘇嬤嬤笑道,“老奴聽說,是陛下親自吩咐趙德勝去辦的,送的都是陛下珍藏的舊帖和近日寫的心得。陛下還說,習柳體者,觀摩前人筆意亦是正道。這番指點,可是再用心不過了。”
太後聽著,眼中欣慰之色更濃。她放下手中的針線,接過蘇嬤嬤遞上的溫茶,輕輕呷了一口,暖意順著喉嚨滑下,連帶著心裡也暖融融的。
“皇帝平日裡忙於朝政,鮮少有這等閒暇過問這些瑣事,如今竟能注意到阿願習字的進益,還肯如此費心指點……”太後語氣溫和,帶著長者的滿足,“他們兄妹二人能如此和睦,哀家看著,心裡真是再高興不過了。”
她是真心為這情景感到開懷。
皇帝性子冷清,阿願乖巧可人,兩人若能一直維持這般親近的兄妹情誼,於阿願而言是莫大的倚仗,於皇帝而言,或許也能稍慰其高處不勝寒的孤寂。
隻是……
太後捧著溫熱的茶杯,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雪的老梅上,那欣慰的笑容裡,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沉吟。
皇帝這番舉動,自然是好的。隻是……是不是有些過於關切了?
親自去書房“指點”也就罷了,還將自己早年臨摹的帖子和近來的手劄心得一並送去……這般細致周到,已然超出了尋常兄長對妹妹學業上的照拂,倒更像是……太傅對得意門生,或是……
太後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隨即又緩緩鬆開。
許是她想多了。
皇帝自幼失怙,登基後更是孤家寡人,難得有個乖巧伶俐、又得他眼緣的“妹妹”,多疼惜些也是有的。
況且阿願身份特殊,皇帝對她多幾分看顧,或許也有穩定沈家、安撫舊臣的考量在其中。
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,太後潛意識裡不願,也不敢往那更深、更禁忌的方向去想。
那念頭太過駭人,也太過複雜,一旦深究,牽扯的將是天家顏麵、朝局平衡,乃至阿願那孩子的終身……
她輕輕搖了搖頭,仿佛要將那瞬間冒頭的疑慮甩開。罷了,孩子們親近是好事,何必無端揣測,徒增煩惱。
隻要皇帝行事有度,阿願恪守本分,便是最好的局麵。
“阿願那丫頭得了皇帝親自指點的字帖,定然歡喜。”太後重新拿起針線,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溫婉慈和,對著蘇嬤嬤吩咐道,“去告訴小廚房,晚膳添一道她愛吃的蟹粉獅子頭,再溫一壺甜甜的桂花釀,讓她也鬆快鬆快。”
“是,娘娘。”蘇嬤嬤笑著應下,自去安排。
殿內恢複寧靜,唯有銀針穿過綾緞的細微聲響。
太後低頭專注地縫補著,將那瞬間升起的不安與疑慮,小心翼翼地埋藏在了心底最深處,隻餘下對晚輩們和睦景象的淺淺欣慰。
但願,隻是她多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