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宮內,蕭徹聽著趙德勝的密報,臉色在燭火映照下晦暗不明。
“陛下,暗衛順著冰窟那條線,查到了幾個經手清理太液池西北角冰麵的粗使太監,其中一個,與丞相府外院一個管事有遠親,近日曾收受不明錢財。而最可疑的,是沈姑娘身邊兩個貼身丫鬟近日的行蹤與接觸之人。”趙德勝聲音壓得極低,“雲珠姑娘家世清白,入宮後軌跡簡單。但玉盞姑娘……她有個表姐在浣衣局當差,這個表姐,進宮前曾在丞相府內當過差。落水前三日,玉盞曾借口去取繡線,離開綴錦軒約半個時辰,期間行蹤……有刻意遮掩的痕跡。”
“丞相府……”蕭徹眸中寒光凜冽,指尖在龍椅扶手上輕輕一點,“倒是好手段,手都伸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。”他沉默片刻,問道:“可要先將那兩個丫鬟拘起來審問?”
蕭徹搖了搖頭,目光投向綴錦軒的方向,冷硬的眉眼間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柔和:“她剛經曆此事,身子未愈,心緒未平。此刻動她身邊最親近的人,恐會驚擾到她。先暗中盯著,證據收齊,不必打草驚蛇。”
他要的,不僅是揪出黑手,更要確保他的阿願,不再受到任何驚嚇與傷害。
“是,老奴明白。”趙德勝躬身領命。
又過了幾日,沈莞的身子漸漸好轉,隻是人安靜了許多。
窗外又飄起了細雪,紛紛揚揚,將天地染成一片純淨的銀白。綴錦軒內炭火充足,溫暖如春,與窗外的冰寒恍如兩個世界。
沈莞披著厚厚的狐裘,坐在窗邊的軟榻上,靜靜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,眼神有些空茫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玉盞端著一盞新沏的、熱氣嫋嫋的紅棗桂圓茶走了進來,輕輕放在沈莞手邊的小幾上,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:“郡主,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。”
沈莞收回目光,落在玉盞低眉順眼的臉上,看了片刻,忽然道:“玉盞,我有些乏了,頭也沉沉的,你來幫我梳梳頭,解解乏吧。”
玉盞連忙應下,取來梳篦,站到沈莞身後,動作輕柔地解開她如雲的發髻,一下一下,細致地梳理著那光滑如緞的長發。
殿內一片靜謐,隻有梳子劃過發絲的細微聲響,和窗外雪落的簌簌聲。
沈莞閉上了眼睛,仿佛陷入了回憶,聲音輕緩,帶著一絲飄渺的感傷:“玉盞,你還記得嗎?我們小的時候,在沈府……那時我剛失去父母,被叔父接回去,夜裡總是害怕,睡不著覺。是你和雲珠,一個睡在腳踏上,一個守在門外,整夜陪著我……”
玉盞梳頭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。
“那個時候,我就想,雖然爹娘不在了,但老天爺待我也不算太薄,給了我兩個這麼好的姐妹。我曾拉著你們的手說,以後我們相依為命,在這深宅大院裡,互相扶持,情同姐妹……”沈莞的聲音有些哽咽,一滴晶瑩的淚珠,毫無征兆地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,沒入鬢發之中。
玉盞的臉色,在聽到“情同姐妹”四個字時,已然開始發白。
沈莞仿佛毫無所覺,繼續輕聲說著,那聲音裡的悲傷卻越來越濃:“可是,玉盞啊……是什麼時候開始,變了呢?”
“啪嗒”一聲脆響!
玉盞手中的玉梳倏然脫手,掉落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,摔成了好幾截!
她整個人如遭雷擊,猛地跪倒在地,臉色慘白如紙,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,額頭重重磕在地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:“郡……郡主!奴婢……奴婢知錯了!奴婢罪該萬死!求郡主開恩!求郡主開恩啊!”
沈莞緩緩睜開了眼睛。那雙總是含著笑意或帶著靈動的秋水眸子裡,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失望與痛心,方才滑落的淚痕猶在,更添幾分破碎感。
她沒有立刻說話,隻是靜靜地看著跪伏在地、抖如篩糠的玉盞,仿佛要將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身影,深深印刻在腦海裡,然後……徹底抹去。
良久,她才開口,聲音平靜得可怕,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:“我原本想著,再過幾年,無論我是嫁入何等人家,總不會虧待了你們。定會為你們尋一門妥帖的親事,對方或許官職不高,卻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經人家,讓你們風風光光地做正頭娘子,一生安穩。這,便是我能想到的,對我們多年情分最好的交代。”
她頓了頓,看著玉盞猛然抬起的、充滿震驚與悔恨淚水的臉,一字一句地問道:“可你,這又是為何?”
玉盞泣不成聲,斷斷續續地交代了原委。原來,宮中與她相熟的那個表姐,時常在她耳邊念叨,說以郡主的容貌恩寵,將來必定是要飛上枝頭的,她們這些貼身丫鬟自然也是雞犬升天。
又說,若主子身子有了“不足”,為了固寵,往往會讓身邊知根知底、顏色好的丫鬟去伺候男主子,若生下孩子,記在主子名下,也是一樣的尊貴……一來二去,本就有些心思浮動的玉盞,便在對方看似無意的挑唆和些許錢財誘惑下,動了妄念,想著若郡主真的無法生育,自己或許能有一番“造化”,甚至……將來自己的孩子,也能有個嫡出的名分。
那日冰嬉,她便是受人暗示,刻意將沈莞引向那處被動過手腳的冰麵附近……
“奴婢鬼迷心竅!奴婢對不起郡主的信任和厚待!奴婢不是人!”玉盞哭得幾乎背過氣去,額頭磕得一片青紫,滲出血絲。
沈莞聽著,眼中的失望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荒蕪。她看著玉盞額頭的血跡,心中最後一絲柔軟也被斬斷。她可以容忍許多,唯獨不能容忍背叛,尤其是以如此惡毒的方式,算計她的性命與未來。
“罷了。”沈莞疲憊地揮了揮手,仿佛用儘了力氣,“你我主仆情分,今日到此為止。”她起身,走到書案邊,從一個上了鎖的小匣子裡,取出了玉盞的賣身契,輕輕放在地上。
“這是你的賣身契。從此以後,你與我沈莞,與沈家,再無瓜葛。我會讓嬤嬤送你出宮,往後……好自為之,不必再見。”
玉盞看著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紙,整個人癱軟在地,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。
沈莞不再看她,揚聲喚了外間的心腹嬤嬤進來,低聲吩咐了幾句。
嬤嬤會意,看著地上的玉盞,眼中閃過一絲鄙夷,利落地將人帶了出去,全程沒有驚動太多人。
殿內重新恢複了寂靜,隻剩下沈莞一人,對著窗外無儘的飛雪。她眼圈泛紅,卻倔強地沒有再讓眼淚落下。
處理了背叛者,心中並無快意,隻有一片空茫的疲憊與淡淡的悲涼。
不遠處,回廊的拐角陰影裡,蕭徹不知已靜靜立了多久。他將方才殿內的一切,儘收眼底,也儘收耳中。
看著沈莞泛紅的眼圈和強撐的堅強,他心中那根名為疼惜的弦被輕輕撥動。他的阿願,還是太心軟了。
這般背主忘恩、甚至意圖害主的奴婢,僅僅驅逐出宮?未免太便宜她了。
不過,他並未上前。
此刻的她,或許更需要獨自消化這份被至親之人背叛的傷痛。
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透著暖光與孤寂的窗戶,轉身,悄無聲息地離開了。
走出不遠,他對緊隨其後的趙德勝淡淡吩咐了一句:“那個叫玉盞的丫鬟,處理乾淨。手腳利落些,彆讓她再出現,汙了郡主的耳。”
他的聲音平靜無波,卻帶著決定生死的冷酷。
傷了他的阿願,還想全身而退?這世間,沒有這樣的道理。
趙德勝心頭一凜,立刻躬身:“老奴明白,定會辦得妥妥當當。”他深知,陛下這是要將所有可能再傷害到沈姑娘的隱患,徹底鏟除。
雪,下得更大了。掩蓋了足跡,也仿佛要掩蓋這宮闈之中,無聲流淌的血色與暗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