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她伸手接藥膏的瞬間,沈莞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她的手上,那是一雙骨節分明、手指纖長的手,虎口和指腹處,有著一層與她此刻落魄淒慘模樣極不相稱的、厚實而均勻的繭子。
沈莞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自幼在武將之家,叔父、兄長皆習武,她自然認得,那是長期握持刀劍、弓弩等兵器磨出來的繭子!
絕非一個尋常府邸裡做粗活、或是偷盜的丫鬟該有的手!
電光石火間,許多念頭湧上心頭:這“偶遇”太過巧合,這少女的傷痕看似嚴重卻並未傷筋動骨,這婦人漢子的叫罵聲勢雖大卻並未真正下死手……還有這雙手。
她麵上不動聲色,依舊溫和地問:“你叫什麼名字?為何流落至此?”
少女抽泣著,斷斷續續地講述:她叫小蓮,原是城外農家女,因家鄉遭災被賣入城中某戶人家為婢,被主家姨娘誣陷偷盜,遭毒打後趕了出來,身無分文,也無處可去。
故事聽著合情合理,配上她淒楚的神情,極易引人同情。
沈莞靜靜地聽著,目光卻愈發清澈冷靜。等小蓮說完,她點了點頭,從荷包裡取出幾塊碎銀子,放在小蓮手中,語氣依舊溫和:“這些銀子你拿去,找個醫館看看傷,再買些吃食。我還有些事要辦,你若願意,一個時辰後,還在此處等我,我看看能否替你尋個安身之處。”
小蓮(影柒)眼中迅速掠過一絲喜色與如釋重負,連忙磕頭:“謝謝小姐大恩大德!小蓮一定在此等候小姐!”
沈莞笑了笑,沒再多言,起身帶著雲珠和沈府的小丫鬟離開了巷子。
走出巷口,轉入主街,沈莞的腳步並未停歇,反而越走越快。
雲珠跟在一旁,有些疑惑:“姑娘,咱們不是答應了那位小蓮姑娘,一個時辰後回去尋她嗎?這是要去哪兒?”
沈莞低聲道:“不回那兒了。雲珠,聽我說,我們現在立刻往回府的方向走,不走大路,穿旁邊那條小巷。”
雲珠雖不解,但對沈莞是全然信任的,立刻點頭。
主仆三人迅速拐入一條僻靜小巷,七繞八繞,確認無人跟蹤後,才從另一頭出來,雇了輛路過的小車,徑直回了沈府。
直到坐在自己閨房內,喝下一杯熱茶,沈莞才微微鬆了口氣。
雲珠這才有機會問道:“姑娘,到底怎麼了?那位小蓮姑娘……可是有什麼不妥?”
沈莞放下茶杯,眸光清冽:“雲珠,不覺得這次和咱們剛入京城的時候遇到的賣身葬父很像,簡直場景再現,你仔細回想,那女子手上有繭子?”
雲珠一愣,努力回想:“繭子……似乎挺厚的,在虎口和指腹……”
“那是長期習武,握持兵器磨出來的。”沈莞緩緩道,“一個被賣入府中為婢、做粗活的農家女,怎麼會有這樣一雙手?還有,她那故事聽著淒慘,可她哭求時,眼神深處並無真正瀕臨絕境的絕望惶恐,反而……過於條理清晰。那打她的漢子,鞭子落下的力道和位置,也像是拿捏過的,傷皮肉卻不傷根本。”
雲珠越聽臉色越白:“姑娘是說……她是裝的?是有人故意安排的?”
“京城這地方,哪來那麼多巧合的‘偶遇’?”沈莞唇角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,想起了玉盞,心口仍有些悶痛,“前車之鑒猶在眼前,我豈能再輕易將不明底細之人放在身邊?那女子,無論是誰派來的,目的絕不單純。”
雲珠恍然大悟,隨即又湧起一陣後怕和憤怒:“這些人……真是無孔不入!姑娘您好心救她,她竟也是……”
“或許她真有苦衷,或許也隻是聽命行事。”沈莞打斷她,語氣有些疲憊,“但無論如何,我不能冒險。雲珠,記住,往後在外,更要萬分小心。除了家裡人和太後陛下賞的,任何人遞來的‘好意’,都要多留幾個心眼。”
雲珠重重點頭,眼眶卻紅了:“奴婢明白……奴婢隻是……想起玉盞,心裡就難受……她怎麼就那麼狠心……”
沈莞握住雲珠的手,輕輕拍了拍:“過去了。咱們向前看。至少,我還有你,還有叔父叔母,兄嫂,還有太後……和陛下。”提到最後兩個字時,她聲音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。
是啊,還有阿兄。
巷子口,扮作小蓮的影柒在寒風中從午後等到日頭西斜,又從日頭西斜等到華燈初上,始終沒等到那位“好心小姐”回來。
她起初以為是那位小姐有事耽擱,後來漸漸覺出不對。
憑借暗衛的敏銳,她悄然在附近探查,早已不見沈莞主仆的蹤影。
影柒心中咯噔一下。任務……失敗了。
她默默擦去臉上偽裝的汙跡和血跡,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衫,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,回去向首領複命。
暗衛首領玄梟聽了影柒的稟報,那張鮮少有表情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無奈。
他揮揮手讓影柒退下,自己則硬著頭皮前往乾清宮。
西暖閣內,蕭徹正在批閱奏章。聽完玄梟的請罪,他執筆的手停了停。
“她沒上當?”蕭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。
“是。郡主給了藥和銀子,約定時辰後卻再未出現。屬下推測……郡主可能看出了破綻。”
蕭徹沉默了片刻,忽然,低沉的輕笑聲在寂靜的殿內響起。
玄梟把頭垂得更低,心中忐忑。
“這個小狐狸……”蕭徹搖了搖頭,眼底卻並無怒意,反而掠過一絲淡淡的、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欣賞與興味,“怕是瞧出影柒手上那層繭子不尋常了。倒是機警得很。”
他早該想到的。她能在玉盞的背叛中迅速穩住心神,設計試探並果斷處置,又怎會是輕易被街頭慘劇打動、不辨真偽的尋常閨秀?她有著遠超外表的敏銳和清醒。
“罷了。”蕭徹放下朱筆,“既然她警覺,明麵上的保護反而會讓她不安。讓影柒撤回來吧。”
“那郡主的安危……”
“讓影拾暗中跟著,非生死關頭,不必現身。”蕭徹淡淡道,“朕倒要看看,她還能給朕多少‘驚喜’。”
“是。”玄梟領命退下。
殿內重歸寂靜。蕭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張嬌俏又帶著疏離防備的小臉。他指尖無意識地在禦案上輕輕敲擊著。
不肯接受安排的人?
沒關係。
他有的是耐心,一步步,讓她心甘情願地,走到他的網中來。
而此刻沈府閨閣內,沈莞正對燈看著那件雪青鬥篷,指尖撫過柔軟的狐毛。家人給予的溫暖是真實的,這讓她心中踏實。
至於那些暗處的風刀霜劍……她攥了攥手心。
她沈阿願,不會再輕易讓人算計了去。
窗外,夜色濃如墨,一道比夜色更淡的影子,悄然落在了沈府最高的那株古柏枝頭,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,融入了這片年的氣息漸濃的京城夜景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