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沈莞畫完最後一筆,放下筆,輕聲道:“阿兄,我畫好了。”
蕭徹這才收回目光,看向畫作。他拿起另一支筆,蘸了朱砂,在畫卷中央、那象征皇宮最高處的城樓飛簷之上,細細勾勒。
沈莞好奇地看著。隻見他筆法沉穩利落,不過片刻,城樓之上,便多了一個憑欄遠眺的女子背影。
那女子身姿窈窕,衣裙仿佛隨風輕揚,雖隻有一個背影,未見麵容,卻已能讓人感受到一種遺世獨立的清豔風華。
朱砂點染的裙裾,在黑白水墨的京城背景中,格外醒目,如同灰暗世界裡唯一一抹亮色。
“這是……”沈莞有些不解。
蕭徹放下筆,目光落在畫中那抹朱紅背影上,聲音低沉平緩,聽不出情緒:“太平盛世,錦繡京城,若無絕色佳人點綴,豈不寂寥?盛世,當配美人。”
沈莞看著那抹背影,心中微微一動。
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蕭徹,卻見他目光依舊落在畫上,側臉線條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模糊。她忽然想起晚膳時,太後提起選秀,阿兄雖未明著拒絕,卻也未曾鬆口,隻說“春闈過後再議”。
此刻,他畫這憑欄美人,說“盛世配美人”……莫非,阿兄心中其實也已有了成家的念頭,隻是礙於政務繁忙,或是尚未找到合心意的?這畫中美人,可是寄托了他對未來皇後的某種想象?
這個念頭讓沈莞沒來由地覺得有些……微妙。她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,仿佛一直仰望依賴的兄長,忽然有了她不曾了解的另一麵,也是有點陌生。
她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一點極淡的、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調笑弧度,輕聲接話:“阿兄畫得真好。這美人……想必來日定能母儀天下,與阿兄共賞這盛世江山。”
她語氣輕鬆,帶著妹妹對兄長婚事的自然打趣,全然是兄妹情誼範圍內的玩笑。
蕭徹聞言,倏地轉頭看向她。
燭光下,她仰著臉,眼眸清澈,唇邊那點笑意尚未散去,帶著些許天真爛漫的調侃意味,全然沒有聽懂他話中深意,更沒有察覺他此刻眼中瞬間翻湧的、幾乎要壓製不住的灼熱暗流。
他看著她無知無覺的笑臉,胸腔裡那股積壓已久的情感幾乎要破閘而出。
他想抓住她的手,想告訴她這畫中美人是誰,想讓她看清楚他眼中映出的究竟是誰的影子!
然而,就在這時——
“砰——啪!”
窗外,一道格外璀璨的煙花猛地竄上夜空,轟然炸開,金色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窗欞,也映亮了沈莞驟然抬起的、充滿驚喜的小臉。
“呀!好漂亮的煙花!”她瞬間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,轉身小跑到窗邊,微微踮起腳,望向夜空。
蕭徹已經到了嘴邊的話,就這樣硬生生哽住。他望著她的背影,看著她因煙花而綻放的純粹笑顏,眼中的灼熱漸漸沉澱,化為一片深沉難言的暗色與……一絲無奈的寵溺。
也罷。
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他緩緩走到她身後,並未靠近,隻是同樣望著窗外明明滅滅的絢爛天幕。
漫天華彩之下,她仰著頭,眼眸亮晶晶的,盛滿了煙花的倒影,美好得不像凡塵中人。
而她身後,他靜靜佇立,目光始終流連在她身上,仿佛窗外那傾城煙花,都不及她側顏一笑。
她看煙花。
他看她。
直到這一輪煙花漸漸歇止,夜空重歸沉寂,沈莞才意猶未儘地轉過身,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:“阿兄,今年的煙花真好看!”
“嗯。”蕭徹淡淡應了一聲,已恢複了平日的沉靜,“時辰不早了,你該回去了。太後那邊雖歇下了,你明日還要早起賀年。”
沈莞這才想起自己的任務隻是送餃子,連忙點頭:“是,阿兄也早些歇息,莫要熬得太晚。”她行了一禮,便告退了。
殿內重新剩下蕭徹一人。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。
他走回書案前,目光落在那幅未完的畫上。
畫中,水墨京城,煙火人間,朱衣美人憑欄獨立。
他提起筆,蘸了濃墨,在美人的身側,細致地勾勒起來。
不過片刻,一個身著玄色龍袍、身姿挺拔的男子身影便出現在美人身旁。
男子微微側身,手臂看似隨意地搭在欄杆上,實則是一個半擁的姿勢,將那一抹朱紅的身影,若有若無地圈入了自己的懷抱之中。
畫中兩人,一玄一朱,一剛一柔,並肩立於城樓最高處,俯瞰著他們腳下的萬裡江山與盛世煙火。
蕭徹凝視著畫中並肩的兩人,眼神幽深如海。良久,他提筆,在畫紙右上角的留白處,以鐵畫銀鉤的筆法,寫下兩行字:
“山河萬裡燈如晝,不及卿卿一眼春。”
落款並未用璽,隻簡單書了“徹”字。
寫罷,他放下筆,對著畫靜靜看了許久,才喚道:“趙德勝。”
趙德勝應聲而入。
“將此畫仔細收好。”蕭徹吩咐,“未經朕允許,任何人不得觀看。”
“老奴遵旨。”趙德勝上前,小心翼翼地將畫卷起。
他眼尖,瞥見了畫中並肩的男女和那兩行題字,心頭劇震,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,隻更加恭敬地將畫卷收入一個特製的紫檀木長盒中。
蕭徹走到窗邊,望著沈莞離去的方向,那裡早已空無一人,唯有宮燈在寒風中寂寞搖曳。
他的心意,早已如這幅畫一般,落筆成痕,清晰分明。
隻是那個傻姑娘,還一無所知,依舊將他當作可以依賴的“阿兄”,心心念念著她的“安穩富貴”和“世間最好的男兒”。
不過,沒關係。
他有的是時間,有的是耐心。
窗外,新年的第一縷晨曦,正悄然刺破深沉的夜幕。
而回到慈寧宮偏殿的沈莞,洗漱後躺在床榻上,腦中回放的卻是城樓上那抹朱紅的背影,和皇帝那句“盛世配美人”。
阿兄他……終究也是要立後納妃的。
她翻了個身,將自己埋進溫暖的錦被裡,心頭那點莫名的、細微的異樣感,很快便被睡意驅散。
她不知道,就在不遠處的乾清宮,有人為她畫了一幅畫,題了一首詩,將無法宣之於口的心意,儘數藏在了丹青筆墨之間。
更不知道,自己早已成為他人眼中,唯一能與這萬裡山河相配的“絕色”。
新年的鐘聲,在遙遠的鐘樓上悠悠響起。
長夜將儘,黎明即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