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徹底灑滿淮安王府庭院時,一陣急促的馬車聲由遠及近。車未停穩,一道素白身影已掀簾而下,踉蹌著向府門奔來。
“侯爺……侯爺在哪兒?”
長孫瓊華的聲音帶著哭腔,發髻散亂,素日端莊的臉上滿是淚痕。她昨夜被府中嬤嬤強行勸住,今早才得知夫君在淮安王府出事的消息,連外衫都來不及披上,隻著一身月白襦裙便乘馬車趕來。
守門禁軍認得這位冠軍侯夫人,不敢阻攔,卻也未敢放行,隻得急忙向內通報。
李世民正與孫思邈商議後續調養之法,聞報與長孫無忌對視一眼,二人眼中俱是複雜。
“讓瓊華進來吧。”李世民歎道。
片刻,長孫瓊華奔入院中,一眼便看見東廂房外肅立的禁軍,以及院中尚未洗淨的血跡。她腳下一軟,若非身後侍女扶住,幾乎跌倒在地。
“陛下……兄長……”她勉強行禮,目光卻急切地投向廂房,“妾身夫君他……”
“瓊華,”長孫無忌上前扶住妹妹,低聲道,“你且穩住心神。冠軍侯身受重傷,但孫真人已施以妙手,性命暫時無礙。”
“暫時無礙?”長孫瓊華抓住兄長衣袖,指甲幾乎嵌進布料,“這是什麼意思?我要見他!”
李世民示意禁軍讓開道路。長孫瓊華鬆開兄長,跌跌撞撞衝入廂房。
房內藥氣濃鬱,李毅靜靜躺在榻上,麵色灰敗,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。三名禦醫侍立一旁,見夫人進來,紛紛垂首退至角落。
“夫君……”
長孫瓊華跪倒在榻前,顫抖著手去觸李毅的臉頰。入手冰涼,她心中最後一絲僥幸徹底破滅。
“你不是說……要陪我看今年上元燈會的嗎?”她聲音哽咽,淚水如斷線珍珠滾落,“你不是答應過我,等春來便帶我去終南山賞杏花的嗎?”
她握起李毅的手,那曾經能開五石弓、揮動百斤禹王槊的手,此刻無力地垂著,掌心還殘留著昨日激戰磨出的血繭。
“你說過要護我一世安穩的……李毅,你說話啊……”
泣聲漸成嗚咽,長孫瓊華伏在榻邊,肩頭劇烈顫抖。這位出身長孫氏、自幼受儘寵愛的女子,成婚不過小半載,便要麵對夫君生死未卜的殘酷現實。
門外,李世民與長孫無忌默然而立。長孫無忌彆過臉去,這位在朝堂上向來冷靜自持的尚書右仆射,此刻眼眶微紅。瓊華是他最小的妹妹,自幼聰慧懂事,深得全家疼愛。今歲將她許給李毅,雖有政治聯姻的考量,卻也真心希望她能得良人相伴。
誰曾想,不過幾月光景,便成這般局麵。
李世民亦是心下惻然。他想起三個月前賜婚時,李毅在朝堂上鄭重謝恩的模樣,那年輕將領眼中雖有桀驁,卻在提及婚事時露出一絲罕見的柔和。後來聽皇後說,瓊華婚後常入宮敘話,言語間對夫君滿是傾慕。
“陛下,”長孫瓊華忽然轉過身,跪行至李世民麵前,重重叩首,“妾身懇請陛下,允準妾身帶夫君回府。”
李世民一怔:“瓊華,冠軍侯傷勢沉重,不宜挪動……”
“府中有專門辟出的靜室,通風向陽,更利於養傷。”長孫瓊華抬起淚眼,神色卻是異常堅決,“且夫君素來不喜陌生環境,在自家府中,或能安心些。妾身願日夜侍奉湯藥,絕不假手他人。”
她再度叩首,額頭觸地:“求陛下成全!”
長孫無忌欲言又止,終究化為一聲歎息。他知道妹妹性子外柔內剛,一旦決定,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。
李世民看向孫思邈:“真人以為如何?”
孫思邈捋須沉吟片刻,道:“冠軍侯心脈已穩,小心挪動,應無大礙。且府中環境熟悉,確有助於病人心神安定。隻是需備好軟榻,沿途避免顛簸。”
李世民又看向三位禦醫。王禦醫忙道:“臣等可隨行照料,所需藥材器械,一並攜帶。”
見眾人皆無異議,李世民終於點頭:“準。朕會命禁軍護送,沿途清道。回府後,三位禦醫日夜輪值,任何情況,即刻來報。”
“謝陛下隆恩!”長孫瓊華再拜,起身時身形晃了晃,被侍女扶住。她穩住呼吸,轉身指揮眾人準備移榻事宜,條理清晰,竟不見方才的慌亂無措。
半個時辰後,一切準備就緒。八名禁軍士兵抬著特製的軟榻,小心翼翼將李毅移出廂房。長孫瓊華親自在旁護持,不斷調整錦被角度,避免晨風直吹。
馬車早已備好,內裡鋪了厚厚的軟墊。長孫瓊華先上車,與侍女一同接應,將李毅安置妥當。她坐在榻邊,讓李毅的頭枕在自己膝上,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瓷器。
“回府。”她低聲吩咐,語氣平靜,唯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內心波瀾。
車隊緩緩駛離淮安王府。禁軍前後護衛,沿途百姓早已被清退,長安街道空寂無人,唯有車輪碾過青石路的聲響,在晨霧中回蕩。
李世民目送車隊遠去,直到拐過街角,方才收回目光。
“陛下,您也勞累一夜了,該回宮歇息了。”房玄齡上前一步,低聲道,“接下來怕是還有不少事,需要您主持大局。”
確實。義安王李孝常、右監門將軍長孫安業、淮安王李神通伏誅,但其謀反案還需徹查;灞橋伏擊的幕後真凶是否還有餘黨;宗室震動需要安撫;朝野輿情需要引導……千頭萬緒,皆需他這個皇帝定奪。
李世民揉了揉眉心,一夜未眠的疲憊終於湧上。他看向身旁幾位重臣,人人眼中都有血絲,卻都強撐著精神。
“諸位也都辛苦了。玄齡、克明,你們先回府歇息兩個時辰,巳時初刻,兩儀殿議事。”
“臣等遵旨。”
“輔機,”李世民轉向長孫無忌,語氣緩和了些,“你也回去歇歇。安業的後事……按製辦理便是。朕已命宗正寺協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