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八點四十七分,陽光很好,但香蕉皮不見了。
林平凡盯著辦公室地板中央那片空蕩蕩的區域,盯了足足三十秒。那裡隻剩下一點淡淡的、幾乎看不見的黃色水漬,證明昨天的荒誕確實發生過。
“我、我早上來的時候,用拖把擦了一下...”蘇小糖端著一杯新買的速溶咖啡,站在門口,小心翼翼地說,“那個香蕉皮...已經有點發黑了,我覺得放著不太好...”
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,淺棕色的短發梳理得很整齊,眼鏡擦得亮晶晶的。看起來像個標準的小白領實習生,如果忽略她手腕上那串暗紅色的手鏈,以及口袋裡隱約露出的半個折紙小鳥的話。
“哦。”林平凡應了一聲,坐回辦公椅,打開電腦。
電腦屏幕亮起,顯示著昨晚沒關的幾個網頁:本地新聞(《西城區老胡同牆麵出現奇異剝落,專家稱係自然風化》)、氣象預報(晴,氣溫1825℃)、以及一個外賣APP的登錄界麵。
一切如常。
如果不是手指上那枚銀色戒指在微微發燙,他幾乎要以為昨天的一切——胡同裡的裂縫,陳婆婆的夾縫房間,虛無中的記憶檔案館,那隻鸚鵡最後熄滅的綠色光點——都隻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。
“嗡嗡——”
手機震動。
林平凡瞥了一眼,是銀行短信通知:
“您尾號3476的賬戶收到轉賬人民幣150,000.00元,當前餘額...”
陳婆婆的尾款到了。三倍,一分不少。
他放下手機,看向蘇小糖。
姑娘已經把咖啡放在他桌上,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打開筆記本,拿著彩色筆,認真地畫著什麼。陽光從漏風的窗戶照進來,在她淺棕色的頭發上鍍了一層金邊。
“月薪提到五千,”林平凡突然說,“從今天開始。”
蘇小糖筆尖一頓,抬頭,眼睛微微睜大。
“可、可是試用期還沒...”
“提前轉正。”林平凡打斷她,“昨天的工作,值這個價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:
“而且,你可能會需要錢。以後...類似的工作,可能還會有。”
蘇小糖沉默了幾秒。
然後,她輕輕點頭。
“謝謝老板。”
“不用謝我,”林平凡重新看向電腦屏幕,“謝你自己。昨天在虛無裡,是你做的篩選工作。沒有你,我們完不成。”
他說得很平淡,像是在陳述“今天天氣不錯”這樣的事實。
但蘇小糖能看見。
她能看見,林平凡說這句話時,周圍的顏色——那些平時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灰白色霧氣,此刻微微泛起了很淺很淺的、銀色的光澤。像是平靜湖麵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,蕩開了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。
那是...認可的顏色。
溫暖的,肯定的。
蘇小糖低下頭,繼續畫畫,但嘴角不自覺地,彎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。
上午十點過三分,第一個訪客上門了。
不是陳婆婆那樣的神秘老太太,也不是追債的大漢。
是個看起來完全普通的中年女人。
大概四十多歲,穿著居家服,外麵套了件針織開衫,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,臉上帶著濃重的黑眼圈和掩飾不住的焦慮。她提著一個印著超市lo的布袋子,站在門口,猶豫著,沒有立刻進來。
“請問...”她的聲音有點啞,“這裡是...處理特殊事務的地方嗎?”
“要看多特殊。”林平凡頭也不抬,繼續瀏覽網頁上的社會新聞,“找貓找狗,鄰裡糾紛,感情谘詢,都可以。但如果涉及法律問題,建議找律師。”
“不、不是法律問題...”女人走進來,腳步很輕,像是怕驚動什麼,“是...是更奇怪的問題。”
她走到辦公桌前,沒有坐,就站在那裡,手指緊緊攥著布袋子的提手。
蘇小糖放下筆,抬頭看著她。
然後,蘇小糖的瞳孔,微微收縮了一下。
這個女人周圍,包裹著一層顏色。
不是情緒的顏色——雖然她確實充滿了焦慮和恐懼,顏色是暗黃色的,像秋天枯萎的落葉。
而是另一種顏色。
一種很淡很淡的、幾乎透明的藍色,像冬日清晨窗戶上的霜花,從她的衣角、袖口、甚至頭發絲裡,一絲絲地、持續不斷地散發出來。
那不是她的顏色。
是“附著”在她身上的顏色。
而且,蘇小糖認得這種藍色。
在胡同深處,在虛無中,在那些記憶殘渣裡...她見過類似的顏色。那是“異常”存在的顏色,是“不屬於這個世界”的東西,在現實裡留下的痕跡。
“什麼奇怪的問題?”林平凡終於抬起頭,看向女人。
女人咬了咬嘴唇,像是在積蓄勇氣。
然後,她說:
“我家冰箱裡...住著一個雪人。”
辦公室裡安靜了三秒。
隻有窗外遠處傳來的車流聲,和日光燈管電流的嗡嗡聲。
林平凡的表情沒有變化。
蘇小糖輕輕吸了一口氣。
女人看著他們,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和不安,像是在等待宣判。
“雪人,”林平凡重複這個詞,語氣平靜得像在問“今天午飯吃什麼”,“什麼樣的雪人?”
“就、就是雪人!”女人的聲音有點急,“用雪堆的,有胡蘿卜當鼻子,石頭當眼睛,樹枝當手的...那種雪人!但它會動,會說話,還會...還會吃我的剩菜!”
她說著,從布袋子裡掏出一部手機,手指顫抖地劃了幾下,然後遞給林平凡。
屏幕上是一段視頻。
拍攝地點顯然是某個家庭的廚房。畫麵有點晃,光線也不太好,但能看清那個雙開門的大冰箱,冰箱門敞開著,冷氣形成白色的霧氣。
而在冰箱的冷藏室裡,在雞蛋盒和牛奶瓶之間,確實坐著一個東西。
大約三十厘米高,用雪堆成的粗糙人形。胡蘿卜鼻子,石頭眼睛,兩根細樹枝插在身體兩側當手。它的“臉”朝著鏡頭,石頭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裡,似乎...在眨?
然後,視頻裡傳來女人的聲音,很輕,在發抖:
“你、你到底是什麼?”
雪人“動”了一下。
不是大幅度的動作,隻是微微歪了歪“頭”,胡蘿卜鼻子跟著傾斜。
接著,一個聲音響起了。
不是人類的嗓音,而是一種清脆的、帶著冰晶碰撞質感的童聲,從冰箱深處傳來:
“我是雪人呀~你看不出來嗎?”
聲音很輕快,甚至有點俏皮。
然後,雪人伸出樹枝“手”,從旁邊的架子上,夾起一小塊昨晚的炒雞蛋,慢悠悠地“吃”了起來——如果那能稱為“吃”的話:炒雞蛋觸碰到雪身體的瞬間,就消失了,像是被吸收了進去。
視頻在這裡戛然而止。
女人收回手機,臉色更白了。
“它、它從三天前開始出現的。”她語速很快,像是在壓抑太久的恐懼終於找到了出口,“一開始我以為是我兒子惡作劇,堆了個小雪人放冰箱裡。但我問了,他說沒有。而且那個雪人...它不會化!”
“在冰箱裡當然不會化。”林平凡說。
“不、不是在冰箱裡不會化!”女人搖頭,“是它...它拿出來也不會化!”
她深吸一口氣。
“昨天下午,我試著把它拿出來,放在廚房台麵上。室溫二十多度,它就在那兒坐了兩個小時,一點都沒化!連一滴水都沒滴!而且它還跟我說:‘這裡好熱呀,我想回冰箱裡~’”
她的聲音在發抖。
“我、我不知道它是什麼,不知道它從哪來,不知道它要乾什麼...我晚上不敢睡覺,白天不敢出門,怕它跑出來,怕它...怕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...”
她看著林平凡,眼睛裡全是血絲。
“有人告訴我,您這裡...能處理這種事。求求您,幫幫我...”
林平凡沉默。
他看著女人,看著她的黑眼圈,看著她攥得發白的手指,看著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淡藍色的、霜花般的顏色。
然後,他看向蘇小糖。
蘇小糖輕輕點頭。
她看見了。那種顏色,確實是從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。但更準確地說,是從她衣服的纖維裡,從她皮膚的毛孔裡,甚至從她的呼吸裡,持續不斷地、一絲絲地滲出來的。
那是“接觸”的痕跡。
她和那個“雪人”,有過長時間、近距離的接觸,以至於雪人身上那種“異常”的屬性,像氣味一樣,附著在了她身上。
“委托費,”林平凡開口,“怎麼算?”
女人愣了一下,然後趕緊從布袋子裡掏出一個信封,放在桌上。
“這、這是五千,定金。如果解決了,我再給五千。我就這麼多錢了,我丈夫在外地工作,我一個人帶孩子,還要還房貸...”
“夠了。”林平凡打斷她,拿起信封,掂了掂,然後扔進抽屜,“地址留下,我們今天下午過去。”
女人如釋重負,幾乎要哭出來。
“謝、謝謝您!謝謝!”
她留下地址和電話,又反複道謝了好幾次,才匆匆離開。
腳步聲在樓梯間遠去。
辦公室裡重新安靜下來。
蘇小糖看向林平凡。
“老板,那個雪人...”
“不一定是雪人。”林平凡說,“可能是‘擬態’,也可能是‘概念附著’,或者是彆的什麼。但肯定不是普通雪人。”
他站起身,拿起外套。
“準備一下,下午去現場看看。”
“要帶什麼工具嗎?”蘇小糖也站起來。
林平凡想了想。
“帶上手鏈。還有...”他頓了頓,“帶上你的折紙。多帶點。”
蘇小糖點頭,從抽屜裡拿出一整本彩色便簽紙,塞進口袋。
然後,她猶豫了一下,小聲問:
“老板,您說...它會不會是...從裂縫裡跑出來的?”
林平凡動作一頓。
他看向窗外,看向城市的遠方,看向那些看起來如此堅固、如此正常的建築和街道。
“不知道。”他說。
但手指上的銀色戒指,在微微發燙。
像是一種預警。
同一時間,街道對麵,咖啡館二樓。
風衣男人放下望遠鏡,對著耳麥說:
“目標接到新委托。一個中年女性,看起來是普通居民。情緒激動,疑似異常事件。他們下午會去現場。”
耳麥裡傳來那個冷靜的女聲:
“地址?”
“東城區錦繡花園小區,7號樓302室。已確認戶主信息:張美玲,42歲,家庭主婦,丈夫在外地工作,有一個十歲的兒子,就讀於附近小學。”
“繼續監視。記錄他們在現場的所有行為。如果涉及規則乾預,記錄乾預方式和代價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還有,”女聲頓了頓,“‘裂縫觀測組’報告,西城區老胡同的裂縫,在昨晚十一點十七分,突然停止了擴散。目前處於穩定狀態。原因不明。”
風衣男人挑眉。
“和他們的行動有關?”
“時間點吻合。”女聲說,“他們在裂縫附近活動的時間,是下午三點到晚上七點。裂縫停止擴散的時間,是晚上十一點。有四個小時的延遲,但相關性很高。”
“要介入調查嗎?”
“不。繼續觀察。我們需要更多數據,關於他的能力,關於那個女孩的特質,關於他們處理異常事件的方式。”女聲的語調依然平穩,但語速微微加快,“總部的預測模型顯示,‘規則裂痕’的出現頻率,在未來一個月會提高300%。我們需要...備用方案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
通話結束。
風衣男人端起已經涼透的咖啡,喝了一口,苦得他皺了皺眉。
他看向窗外,看向那棟老舊寫字樓三層角落的窗戶。
窗戶裡,那個年輕的男人正在穿外套,那個女孩在收拾東西。
看起來如此普通,如此無害。
但就是這個男人,昨天在胡同深處,在規則的裂縫前,站了整整五分鐘,然後裂縫就停止了擴散。
而這個女孩,能看見顏色——總部的情報顯示,這可能是極其稀有的“規則視覺”能力,能直接觀測到世界底層結構的異常。
麻煩。
但也是機會。
風衣男人放下咖啡杯,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巧的儀器,對準了那扇窗戶。
儀器屏幕上,顯示出一係列波動的數據流:
【目標A:能量波動等級B+,穩定性72%,記憶熵值異常偏高...】
【目標B:能量波動等級C,穩定性89%,感知頻段異常,檢測到‘規則共振’痕跡...】
【環境:空間曲率正常,時間流速正常,規則密度...局部輕微稀釋,疑似近期有高強度規則乾預...】
他記錄下這些數據,然後收起儀器。
下午,錦繡花園小區。
他要去現場。
近距離觀察。
中午十二點過十分。
林平凡和蘇小糖在樓下便利店買了兩個飯團,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吃。
陽光很好,街邊的梧桐樹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晃。行人來來往往,外賣電動車穿梭而過,一切看起來如此平常,如此鮮活。
蘇小糖小口咬著飯團,眼睛卻不時瞟向周圍的行人、車輛、甚至路邊的垃圾桶。
她在看顏色。
每個人的情緒顏色都不一樣:匆忙的白領周圍是急躁的橙紅色;牽著狗的老人周圍是閒適的淡綠色;吵架的情侶周圍是混亂的暗紅色和深藍色交織...
但這些顏色,都是“正常”的。
都屬於這個世界,都屬於人類的情感光譜。
沒有那種淡藍色的、霜花般的異常顏色。
除了...
她突然停下咀嚼。
視線鎖定在街對麵,一個剛從咖啡館裡走出來的男人身上。
灰色風衣,深色褲子,普通的長相,混在人群裡毫不顯眼。
但他周圍,有顏色。
不是情緒顏色。
是一種很淡很淡的、銀灰色的、機械般的顏色。像金屬的光澤,但又更冷,更無機質。這種顏色,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、球形的“場”,把他和周圍的世界,微妙地隔離開來。
而且,蘇小糖能“看見”,那個男人身上,有無數條極其纖細的、幾乎透明的絲線,延伸向四麵八方。
不是林平凡那種銀色的可能性絲線。
是另一種絲線。
灰色的,冰冷的,像是在“收集”什麼,又像是在“傳遞”什麼。
“老板...”她小聲說。
“嗯?”林平凡正看著手機上的地圖,規劃去錦繡花園小區的路線。
“街對麵,咖啡館門口,那個穿灰色風衣的男人。”蘇小糖的聲音壓得很低,“他...不太對勁。”
林平凡沒有立刻抬頭。
他用餘光,極其自然地向街對麵掃了一眼。
看見了。
灰色風衣,三十多歲,普通長相,正站在咖啡館門口,像是在等什麼人。但他站立的姿態,眼神掃視的範圍,身體的微微緊繃...都透著一股訓練有素的味道。
而且,林平凡“感覺”到了。
不是用視覺,是用他能力的邊緣感知。
那個男人周圍,有某種“場”。不是超自然力場,是更技術性的東西——某種精密的屏蔽場,能阻擋常規的能量探測、精神掃描,甚至可能包括部分規則層麵的窺探。
專業設備。
專業的人。
麻煩。
“他看了我們多久了?”林平凡問,語氣如常。
“從我們出寫字樓開始,他就在咖啡館二樓,用望遠鏡看我們。”蘇小糖說,“現在下樓了,還在看。而且他身上的那些絲線...有一根,一直連著我們的方向。”
林平凡咬了一口飯團,慢慢咀嚼。
監視者。
來自哪個組織?官方?民間?還是彆的什麼?
目的是什麼?觀察?評估?還是準備乾預?
“不用管他。”林平凡說,把最後一口飯團吃完,包裝紙揉成一團,扔進旁邊的垃圾桶,“先處理雪人的事。”
“可是...”蘇小糖有點不安。
“他如果想動手,早就動手了。”林平凡站起身,“他現在隻是在觀察。那就讓他觀察。我們做我們的工作。”
他看向蘇小糖。
“但你要記住他的顏色特征。如果以後在彆的地方看見類似的人,告訴我。”
蘇小糖點頭,也站起來。
兩人前一後,走向地鐵站。
街對麵,風衣男人看著他們離開,然後也邁開腳步,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,保持著大約五十米的距離。
他耳朵裡的微型耳麥,正持續傳輸著數據:
【目標移動方向:地鐵一號線,預計前往東城區...】
【能量波動穩定,無異常...】
【規則乾涉痕跡:無...】
【繼續追蹤...】
下午兩點二十分。
錦繡花園小區,7號樓302室門口。
林平凡按下門鈴。
門幾乎立刻開了。張美玲——那個中年女人——站在門後,臉色比上午更蒼白,眼睛裡全是血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