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苑小區,七棟302室。
這是那種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樓,牆壁斑駁,樓道昏暗,但收拾得很乾淨。三樓的門上貼著一個褪了色的“福”字,門把手上掛著一個小小的、編織的中國結。
林平凡在門口站了十秒,才按下門鈴。
門幾乎立刻開了。開門的不是陳建國,而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,穿著樸素的居家服,圍著圍裙,手裡還拿著鍋鏟。她看到林平凡,愣了一下,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,趕緊側身。
“是林先生吧?陳叔交代過了,快請進。”
林平凡點點頭,走進門。
屋子不大,兩室一廳,裝修簡單但溫馨。客廳的牆壁上掛滿了照片,大多是蘇小糖從小到大的樣子:紮著羊角辮的幼兒園時期,戴著紅領巾的小學時期,穿著校服的中學時期,還有幾張大學時的照片,淺棕色的短發,笑容靦腆。
照片裡的蘇小糖,眼睛總是很亮,像是藏著星星。
但現在...
阿姨帶著林平凡走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,輕輕推開。
“小糖在裡麵。從昨天回來就一直睡,叫不醒。醫生來看過,說身體指標都正常,就是...醒不過來。”
她的聲音有點哽咽,但忍住了。
“陳叔去買藥了,一會兒就回來。您先看看她,我廚房還燉著湯...”
她轉身離開,腳步聲很輕。
林平凡站在門口,看著房間裡。
這是蘇小糖的臥室。
不大,但很整齊。一張單人床,鋪著淺藍色的床單。一個書桌,上麵擺著幾本心理學和藝術類的書,還有一個筆筒,裡麵插著各種顏色的筆。一個書架,上麵除了書,還放著很多手工折紙:千紙鶴、星星、小船、青蛙...大大小小,五顏六色,在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夕陽餘暉中,泛著溫暖的光。
而蘇小糖,就躺在床上。
她穿著淺色的睡衣,蓋著薄被,閉著眼睛,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。淺棕色的短發散在枕頭上,有些淩亂。她的呼吸很平穩,胸口規律地起伏,像是在做一個漫長的、安靜的夢。
但林平凡能“感覺”到,不對。
不是用感知,是用“錨定之戒”傳來的、極其微弱的共鳴。
蘇小糖的“存在”,此刻處於一種極其不穩定的狀態。不是消散,是“折疊”——像被揉成一團的紙,雖然還存在,但所有的結構、所有的信息、所有的“自我”,都被強行壓縮、扭曲、折疊在了一起。
她的意識,被困在了那個“紙團”的內部。
無法展開,無法表達,無法醒來。
“小糖...”林平凡輕聲叫她的名字。
沒有反應。
他走到床邊,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,看著她。
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、這麼仔細地看著蘇小糖。
平時在事務所,她總是低著頭,或者躲在電腦屏幕後麵,用眼鏡、用折紙、用各種小動作,把自己藏在“普通實習生”的外殼裡。隻有偶爾,當她看見特彆的顏色,或者專注地梳理那些複雜信息時,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裡,才會閃爍出某種不一樣的光芒。
但現在,那雙眼睛閉著。
光芒,也熄滅了。
林平凡伸出手,想碰碰她的額頭,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。
他怕。
怕碰了,她會碎。
怕碰了,那最後一點微弱的“存在”,也會消散。
他收回手,看向房間裡的其他地方。
然後,他注意到了書桌的角落。
那裡,放著一本攤開的素描本,旁邊散落著幾張折紙。素描本上,用彩色筆畫著一幅畫:
一片深紫色的、旋轉的霧氣,霧氣中,有無數張模糊的臉在呐喊。而在霧氣的中心,有一個小小的、銀色的人影,人影周圍延伸出無數發光的絲線,像是在努力固定著什麼。
畫的角落,有一行小字:
“老板在虛無中固定空間的樣子。銀色,很亮,很溫暖。——蘇小糖,X月X日”
日期,是三天前。
是她從胡同回來,從虛無中回來後畫的。
林平凡的心,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。
他繼續翻動素描本。
前麵的畫,大多是些日常的場景:事務所的窗台,樓下便利店的貨架,路邊曬太陽的貓,甚至還有林平凡趴在桌上睡覺的背影。每幅畫旁邊,都標注著顏色和簡短的描述:
“老板睡覺時周圍的顏色是淡灰色,像下雨前的雲。他可能夢到了不好的事情。”
“便利店的冰櫃散發著藍色的光,很冷。但冰淇淋是粉紅色的,很甜。”
“貓的情緒顏色是慵懶的橙色,它很滿足。”
“今天的天空是水洗過的藍色,老板看了一眼,說‘麻煩’,但嘴角是向上的。他今天心情應該不錯。”
翻到更前麵,甚至還有她第一次來事務所麵試時的記憶:
“這個辦公室的顏色很雜,有焦慮的黃色(我的),有慵懶的灰色(老板的),有陳舊的褐色(家具的),還有一絲很淡很淡的銀色,從老板身上飄出來,像是...可能性?不確定,再觀察。”
“老板問我‘能看見顏色嗎’,我撒謊了,說不能。他好像看出來了,但沒有追問。他身上的銀色,在我說謊時,波動了一下,像水麵起了漣漪。”
“我通過了麵試。月薪三千五。老板說‘試用期一個月,表現好再漲’。他說話時,周圍的灰色裡,滲出了一點點很淡的金色,像晨曦。他可能...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麼懶。”
林平凡一頁頁翻著,看著那些畫,那些文字,那些隻有蘇小糖能看見的、世界的顏色。
這是她的視角。
是她用“顏色視覺”記錄下的,他們相遇以來的點點滴滴。
而每一頁,都有他的影子。
他睡覺的樣子,他說“麻煩”的樣子,他懶洋洋地安排工作的樣子,他在虛無中燃燒自己的樣子...
全部,被這個女孩,用顏色,用畫筆,用心,記錄了下來。
翻到最後一頁。
是空白的。
但在空白頁的角落,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,像是臨時寫下的備忘:
“老板說香蕉皮還在。它可能是錨點。要記住。”
香蕉皮可能是錨點。
林平凡盯著這行字,心臟狂跳。
蘇小糖在昏迷前說的“老板,香蕉皮”,不是無意識的囈語,是提示。
是她用最後的清醒意識,留下的線索。
香蕉皮...錨點...
什麼意思?
他猛地站起身,在房間裡踱步,腦內的銀色絲線開始瘋狂計算、推演、分析。
香蕉皮,那個第一天出現在辦公室地板上的、莫名其妙的香蕉皮。
它不是“概率扭曲”的副產品,也不是單純的巧合。
它可能是...一個“錨點”。
一個“現實”的錨點。
一個“林平凡存在於此”的證明。
一個...防止他被“規則”抹除的、最後的保險。
但這個推論,需要證據。
他需要看看那根香蕉皮——不,是香蕉皮曾經存在的地方,現在那攤淡黃色的水漬。
還有,他需要蘇小糖的“顏色視覺”,來驗證這個推測。
但蘇小糖現在昏迷不醒。
怎麼辦?
林平凡停下腳步,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孩。
然後,他做出了一個決定。
一個很冒險,很瘋狂,但可能是唯一能喚醒她的決定。
傍晚六點四十七分,陳建國回來了。
他提著一大袋中藥,看到林平凡在客廳,點點頭,把藥遞給阿姨,然後示意林平凡跟他到陽台。
陽台很小,擺著幾盆綠植。夕陽的餘暉把天空染成橙紅色,遠處的樓宇像剪影。
陳建國點了根煙,深吸一口,緩緩吐出。
“看過了?”
“嗯。”林平凡點頭。
“有什麼辦法嗎?”
“有一個想法,”林平凡說,“但需要您的同意,還有...需要冒險。”
“什麼想法?”
“我想用我的能力,進入小糖的意識深處,找到她被困住的‘自我’,把她帶出來。”
陳建國夾著煙的手指,微微一頓。
“你的能力...是叫‘概率扭曲’吧?我查過一些資料。這種能力,能用在精神層麵?”
“不確定。”林平凡誠實地說,“我以前沒試過。但我的能力本質是‘乾涉可能性’。小糖的意識現在被困在‘折疊’狀態,理論上,我可以乾涉這種狀態的可能性,讓它‘展開’。但這需要我進入她的意識,找到折疊的核心,而且...”
他頓了頓。
“而且,我的記憶現在很不穩定。進入她的意識後,我可能會迷失,可能會忘記自己是誰,忘記自己要做什麼,甚至...可能被她的意識同化,永遠出不來。”
陳建國沉默了很久。
煙,在他指間緩緩燃燒,灰白色的煙灰不斷掉落。
“成功率有多少?”他問,聲音有點沙啞。
“不知道。”林平凡搖頭,“可能不到10%。但如果不試,她可能永遠醒不過來。”
又是一陣沉默。
夕陽,又下沉了一分。
遠處,傳來歸巢鳥群的鳴叫。
“那就試。”陳建國最終說,掐滅了煙,轉過身,看著林平凡,眼神堅定,“總比什麼都不做強。需要我做什麼?”
“在我進入後,守在外麵。如果我的身體出現異常——比如呼吸停止,或者開始抽搐——立刻叫醒我。用任何方法,潑冷水,打耳光,都行。但記住,隻有在我出現明顯生理異常時才能這麼做,否則可能會讓我的意識也迷失在裡麵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陳建國點頭,“還有什麼?”
“還有...”林平凡從口袋裡,拿出那截焦黑的手鏈殘骸,“這個,我需要帶著。這可能是小糖意識裡最後的‘錨點’,能幫我找到她。”
陳建國看著那截殘骸,眼睛微微發紅。
“這是小糖媽媽留給她的。她一直戴著,從不離身。那個姓周的說,是她自己引爆了手鏈,把精神分給了你...”
“嗯。”林平凡握緊殘骸,粗糙的觸感硌著掌心,“她救了我。現在,該我救她了。”
晚上八點,臥室。
窗簾拉上了,隻開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。
蘇小糖依然靜靜地躺在床上,呼吸平穩,像是在做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夢。
林平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,把那截手鏈殘骸握在左手手心,右手輕輕放在蘇小糖的額頭上。
她的皮膚很涼,像玉。
陳建國站在門口,表情凝重,手裡拿著一杯水,做好了隨時潑出去的準備。
“開始吧。”林平凡說,閉上眼睛。
銀色絲線,從他身上緩緩延伸出來。
但這次,不是探向虛空,不是乾涉現實。
而是向著蘇小糖的額頭,向著她的意識深處,緩緩探入。
瞬間,天旋地轉。
沒有顏色。
沒有聲音。
沒有形狀。
隻有一片絕對的、純粹的、令人窒息的“無”。
林平凡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拋進深海的石子,在不斷下沉,下沉,下沉。周圍是粘稠的黑暗,是沉重的壓力,是徹底的虛無。
他忘了自己是誰,忘了自己在哪,忘了自己要做什麼。
記憶的碎片,在黑暗中被迅速剝離、消融。
隻剩下一個執念,一個名字,在意識的最深處,像最後一點微弱的火光,在風中飄搖:
小糖。
蘇小糖。
找到她。
帶她回家。
他握緊左手,手心那截焦黑的手鏈殘骸,傳來一絲微弱的、幾乎感覺不到的暖意。
像寒冬裡的火柴,短暫,但真實。
他朝著那點暖意的方向,努力“遊”去。
周圍的黑暗,開始變化。
從純粹的“無”,變成了某種...混沌的、流動的東西。
像是無數種顏色被強行混合在一起,攪拌,打碎,然後凝固成一種無法形容的、令人作嘔的質感。
林平凡“看見”了顏色。
但那些顏色,全都錯了。
天空是粘稠的、蠕動的暗紅色,像腐爛的內臟。
大地是崎嶇的、尖銳的深紫色,像凝固的血痂。
空氣是渾濁的、散發著惡臭的灰綠色,像化膿的傷口。
而遠處,有什麼東西在動。
無數扭曲的、畸形的影子,在暗紅色的天空下爬行、蠕動、翻滾。它們的形狀無法描述,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固定的形狀——像融化的蠟,像沸騰的瀝青,像被扯斷的腸子,在不斷變化、重組、崩潰。
這裡是蘇小糖的“噩夢”。
是她被侵蝕的意識,在她昏迷後,自發形成的、保護性的“隔離區”。
這裡的一切,都是扭曲的,都是錯誤的,都是危險的。
因為隻有這樣,那些試圖侵蝕她的、來自“噬界之卵”的殘留意識,才會在這裡迷失,無法找到她真正的“核心”。
蘇小糖用這種方式,把自己藏了起來。
但也因此,困住了自己。
林平凡咬緊牙關(如果在這個意識空間裡,他還有牙的話),朝著那點暖意的方向,繼續前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