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書館的螺旋階梯似乎比下來時更長了。
林平凡向上走著,腳步聲在狹窄的通道裡回蕩,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臟上。嘴裡的糖早就化完了,但那種“無味”的感覺還在口腔裡殘留——不是苦,不是澀,就是單純的...無。像吃了一口濕透的紙,或者喝了一杯失去溫度的溫開水。
他試著回想甜是什麼味道。
記憶裡有畫麵:金黃色的蜂蜜滴在熱騰騰的麵包上,草莓蛋糕頂端的奶油尖,冰鎮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...但味道本身,已經像隔著一層毛玻璃,模糊,遙遠,再也觸碰不到。
就像那些記憶裡的人和事,正在從他的世界裡一點點褪色,變成無關緊要的背景板。
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銅錢和鈴鐺,都還安靜地躺著。鈴鐺沒有響,說明他還沒有被侵蝕——至少沒有被S07直接侵蝕。但另一種“侵蝕”,已經開始了,從內部,從他支付代價的那一刻。
樓梯儘頭,回到了三樓。
光線從高處的彩色玻璃窗照進來,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林平凡站在樓梯口,看向二樓的樓梯方向。
蘇小糖還在那裡。
在看那本《顏色與顏色:視覺類能力進階指南》。
按照約定,看完那本書後,她會暫時失去顏色視覺三天,然後能力會進化。
三天。
足夠他做很多事。
也足夠他...做一個決定。
他走向二樓。
二樓的氛圍和地下室的陰冷壓抑完全不同。光線明亮而柔和,空氣中飄著舊書特有的、令人安心的紙張和油墨氣味。書架排列得比三樓整齊許多,雖然同樣高聳入穹頂,但少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。
蘇小糖坐在東區第三排書架前的地毯上。
她背對著樓梯,低著頭,那本藍色封皮、燙金標題的書攤開在她腿上。陽光從旁邊高高的窗戶照進來,在她淺棕色的短發上鍍了一層金邊。她看得很專注,連林平凡走近都沒有察覺。
林平凡在距離她五步遠的地方停下。
他沒有叫她的名字,隻是靜靜地看著。
他看見她偶爾會抬起手,在空中虛畫著什麼——那是在用“顏色視覺”去驗證書中的描述。有時她會皺眉,嘴唇無聲地念著書上的文字;有時她會點頭,手指輕輕敲著書頁邊緣,像是在思考什麼。
她手腕上的銀色鈴鐺,在陽光下反射著細碎的光。
沒有響。
陳婆婆說過,如果被侵蝕,鈴鐺會響。
目前,她還沒有。
但林平凡能“看見”她周圍的顏色在發生變化。
原本,蘇小糖的“顏色視覺”還在初級階段,她隻能看見比較強烈的情緒顏色和規則汙染的顏色。而現在,隨著她閱讀那本書,她周圍的顏色場開始變得...細膩,複雜,多層次。
林平凡用自己僅存的、還沒有被“代價”完全覆蓋的感知,去看:
——她周圍的空氣裡,開始浮現出極其細微的、幾乎看不見的顏色“粒子”,像懸浮在陽光中的灰塵,但每一個粒子都在緩緩旋轉,吸收或釋放著不同波長的“信息”。
——她的眼睛(即使閉著在閱讀),在概念層麵開始“發光”——不是物理的光,是“觀測”這個概念的具現化,像兩台精密的、功率在逐漸提升的“規則掃描儀”。
——而那本攤在她腿上的書,也在發出共鳴。藍色的封麵在“燃燒”——不是火焰,是“知識”這個概念在傳遞、在被吸收時的具現化現象,像一團柔和的水色火焰,包裹著蘇小糖和她周圍的空氣。
她在進化。
按書中指導的路徑,在向著更高級的“規則視覺”進化。
而代價...三天看不見顏色。
林平凡看著她的側臉,看著她專注的神情,看著她偶爾下意識地去摸手腕上的手鏈殘骸——那串她母親留下的、已經變成暗金色的手鏈。
他突然想起地下室書頁上的那句話:
“目前記錄中,唯一確認擁有‘極致給予’潛力的人,是:蘇小糖。”
極致給予。
用自我的完全消散,去填補“饑餓”的空洞。
為了拯救世界。
為了...彌補她母親三年前沒能完全阻止的災難。
林平凡感覺心臟某個地方抽了一下。
很輕微,但確實存在——即使他已經支付了“失去對親密關係渴望”的代價,但那一瞬間的抽痛,依然清晰。
“小糖。”他終於開口,聲音很平靜。
蘇小糖猛地抬起頭,看到他,眼睛瞬間亮了一下——那是“看到熟悉的人”時的自然反應,很快,很自然,但很真實。
“老板!”她合上書,站起來,但腳步踉蹌了一下,差點摔倒。
林平凡上前扶住她。
她的手很涼,還在微微發抖。
“你...你看完了?”他問。
“嗯。”蘇小糖點頭,聲音有點虛弱,“看完了。代價...已經開始了。”
她抬起頭,看著他,那雙淺褐色的眼睛依然明亮,但...少了一點東西。
“我現在...看不見顏色了。”她輕聲說,“看不見你的銀色絲線,看不見周圍的規則場,看不見一切...有‘意義’的顏色。隻能看見...普通的,物理的,沒有‘信息’的顏色。”
她看向窗外。
“天空是藍的,雲是白的,樹是綠的...但都是‘死’的。沒有溫度,沒有情緒,沒有...靈魂。”
她的聲音裡,有掩飾不住的失落和恐懼。
就像一個人突然失明,雖然還能看見光,但已經看不見“世界”了。
林平凡看著她,想說“會恢複的”,但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。
會恢複的。
三天後,顏色視覺會回來。
而且會更強大,更清晰,更...致命。
因為那時候,她可能就要麵對S07了。
可能就要...走向她母親一樣的結局了。
“走吧。”他說,“先回去。”
蘇小糖點頭,彎腰想撿起那本書,但林平凡先一步拿了起來。
書很輕,藍色封皮,燙金標題,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“共鳴”了。像一本普通的舊書,隻是紙張質量特彆好,墨跡特彆清晰。
“要放回去嗎?”他問。
“嗯。”蘇小糖說,“那個老頭說,看完要放回原位。”
他們走到第三排書架,找到中間層那個空位——書的旁邊還插著一個銀色的小書簽,上麵刻著“三日歸還”四個古體字。
林平凡把書放回原位。
書插進書架瞬間,那個銀色書簽自動亮了一下,然後...消失了。
像是確認“借閱完成”。
“走吧。”林平凡說。
他們走向樓梯。
二樓到一樓的樓梯很短。
一樓大廳很安靜,那個看門的老頭還在接待台後麵看他的大書,頭都沒抬一下。
林平凡和蘇小糖走向大門。
就在他們即將推門出去的瞬間,老頭突然開口:
“丫頭。”
蘇小糖停下,回頭:“嗯?”
老頭從老花鏡上方看著她,渾濁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。
“那本書,三天後,你會‘看’得更清楚。”他說,“但記住:‘看得清楚’,不一定是好事。有時候,‘模糊一點’,‘遲鈍一點’,反而能活得久一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