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仁腳尖剛觸到土地,他就聽見一陣壓抑的咳嗽聲。
陸仁猛地抬頭——樹下的亂石崗後,站著兩個人影。
左邊那個胖乎乎的,肚子把粗布短褂撐得緊繃,正是劉福。他手裡攥著根木棍,棍頭削得尖尖的,像是要當武器,此刻卻抖得厲害。右邊那個瘦高個,是陳竹,懷裡抱著個皮囊,眼神躲閃,雖然兩人身上都有野草偽裝,但那麵孔還是被陸仁一眼認了出來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空氣凝固了。
陸仁認出了他們——這兩個家夥,當初說好三人向北逃,結果偷偷改道向南,分明是騙他!此刻狹路相逢,陸仁的手按在了腰間的斷劍上,劉福和陳竹也擺出了防禦的姿態,三人誰都不敢動,生怕驚動樹上那隻正饑餓的巨雕。
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投在黃杉樹的根須旁。樹根的爪印裡還沾著乾涸的血跡,和之前劉福看到的一樣。陸仁的目光掃過劉福圓滾滾的肚子,又落在陳竹狡黠的眼睛上,突然笑了——笑聲嘶啞,帶著血腥味。
劉福的臉漲成了豬肝色,陳竹則低下頭,盯著自己的鞋尖。樹上的巨雕似乎察覺到了地麵的動靜,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嚕,嚇得三人同時僵住。
荒原的暮色更深了,黃杉樹的影子像隻巨獸,將他們三個渺小的人影吞沒。斷劍的殘鋒在陸仁掌心閃著冷光,劉福的木棍尖對準了陸仁,三人形成了一場尷尬的對峙。
樹上的巨雕又咕嚕了一聲,雛鳥的尖叫刺破暮色。劉福的木棍尖抖得更厲害,陳竹卻突然鬆開了攥著木棍的手,往前蹭了半步。
“陸哥,”他聲音壓得低,像怕驚飛枝頭的鳥,“彆動手。咱仨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——樹上是雕,荒原裡是狼,再耗下去都得死。”
陸仁沒動。他盯著陳竹的眼睛,那雙總帶著狡黠的眼睛此刻竟有點發紅。他心裡翻江倒海:這小子又在演戲?記得在望鄉台時有一次分乾糧他偷藏半塊餅,被劉福揪出來時眼淚掉得比誰都凶;說好向北逃,轉頭就拐向南,害我白跑一夜。現在裝什麼和平使者?但斷劍的殘鋒還抵在掌心,他能感覺到後背鼠皮滑落後裸露皮膚的涼意——此刻他赤著上身,除了斷劍一無所有,動起手來雖無勝算,但驚動巨雕無非同歸於儘。
“分你乾糧,分你水。”陳竹見他不語,直接解開布包,掏出兩塊硬餅和羊皮水袋,“還有這法子——”他指了指樹杈上巨雕的巢穴,“雕糞最衝,塗身上能嚇退狼狐。我剛才在石崗後看見了,待會兒去刮點。”
劉福也湊過來,胖臉上的褶子擠成一團:“陸仁,咱彆鬥了。往南是夷國,我倆打聽過,那邊不打仗,有活路……”
劉福並不懼怕陸仁,但更懼怕巨雕,此刻與陸仁爭鬥實屬不明之舉。
“夷國?”陸仁心裡一咯噔,原來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向北。騙我向北引開可能的追兵,自己往南投夷國?殺意像毒蛇一樣從心底鑽出來,他幾乎想立刻拔劍捅穿陳竹的喉嚨——但樹上的巨雕還在,荒原的夜會更冷,沒有這二人,陸仁照樣走不出這片碎石地,也到達不了剛剛他們提到的夷國。
陸仁開口了,聲音像磨過的石頭就一個字:“嗯。”
一個字,卻讓凝固的空氣裂開條縫。
陳竹眼睛亮了,立刻蹲下身用石塊刮樹乾邊的雕糞——那東西黑褐黏稠,混著獸骨渣,臭得能把人熏暈。劉福則扯著枯黃的茅草,手腳麻利地編草衣,跟之前教他的一樣,擰成辮子披在身上。陸仁沒吭聲,默默撿起陳竹遞來的另一把草莖,學著他的手法編起來,手指被草莖劃出幾道血痕也不在意。
“塗這兒,”陳竹把刮下的雕糞遞給他,用樹枝挑著,“脖子、手腕,野獸聞見比雕低等的味兒,不敢靠近。”
陸仁接過,沒看那惡心的東西,直接往胳膊上抹。臭味直衝腦門,他皺緊眉,卻想起陳竹說的“活命的法子沒有挑揀的餘地”。劉福也湊過來,三人像三隻偷抹了臟東西的猴子,在黃杉樹下齜牙咧嘴地塗著雕糞,臭味混著汗味,熏得連樹上的雛鳥都安靜了。
草衣編好了。陸仁套上草辮編成的“衣服”,枯黃的顏色跟周圍的枯草幾乎一樣,隻有走近了才能看出人形。陳竹把自己的皮囊遞給陸仁:“水不多了,省著喝。”
陸仁接過一言未發大口喝了起來。
此地非久留之地,到了晚上就是趕路的最佳時機,興許正是因為傍晚的緣故才讓巨雕看走了眼,把披著鼠皮的陸仁當成了巨鼠,但按陳竹躲避野獸的方法來說,必須趁夜晚儘可能南行。
夜色像墨汁般漫開,黃杉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。三人兩前一後,踩著碎石向南行。陸仁走在最後麵,斷劍的殘鋒在月光下偶爾閃一下,像他眼底未熄的殺意。
陳竹和劉福在前麵交談著,聲音飄過來:“夷國的關卡不嚴,隻要過了前麵的黑風口,就能……”
陸仁聽到耳中就像沒聽到一樣。他心裡清楚,陳竹說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是陷阱。到了夷國,這胖子和狡猾的小子會不會把我賣了換通關文牒?或者夷國根本就是個幌子,他們早就和官軍串通好了?他摸了摸腰間的斷劍,指腹擦過崩裂的刃口——這劍殺過巨鼠,劈過荊棘,現在該用來防誰,他很清楚。
荒原的夜風卷著草屑,吹得草衣獵獵作響。遠處的地平線泛著微弱的磷光,像某種野獸的眼睛。陸仁知道,那是陳竹口中所謂南方夷國的方向,也是他此刻必須去的“活路”。但他更清楚,在這條路上,他得隨時準備拔劍——對陳竹,對劉福,或是對任何可能要他命的“同伴”。
殺意像荒原的草,在他心裡瘋長。而前方的夜色,深不見底。
四天三夜,繼續南行似乎一切順暢,荒原像塊被反複揉搓的舊布,碎石磨穿了草鞋,枯草抽打著臉頰。陳竹和劉福的“親和”卻像層糖衣,裹著內裡的算計,甜得發膩。
這幾天裡陳竹曾主動要求幫陸仁背斷劍,但無論對方怎麼示好陸仁都不可能完全信任對方,還是要時刻保持一些警惕。而劉福更殷勤,把自己最後半塊炒豆塞給陸仁,胖臉上的褶子堆成花:“陸哥,你傷重,多吃點。”陸仁沒接,隻說“你自己留著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