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出此話,像是在確定某件事,陸仁對富人大戶內心的恐懼和此刻自己身份地位的變故。
孫大夫歎了口氣:“公子殺了他要的鱷魚,懸賞百金。但更重要的是……”他壓低聲音,“小姐明薇的傷,就是鱷魚咬的。公子替她報了仇,蕭老爺自然當恩人待。”
陸仁沒再問。他想起甲板上蕭景淵看鱷魚時眼中的愧疚,想起燕昭說的“小姐還在養傷”。原來這匣子裡的溫情,也是生意的一部分。
傍晚,陸仁站在彆院二樓窗前,望著夷都的燈火次第亮起。街道上,商隊的駝鈴聲、酒肆的劃拳聲、孩童的嬉鬨聲混在一起,像首雜亂卻鮮活的歌。
這夷國,是個精致的牢籠,也是個機會的籠子。他握緊斷劍,內心獨白如潮:陳竹和劉福若在這兒,定會找個角落躲起來,像老鼠一樣啃食這裡的“貨”。而我……得先摸清這籠子的機關,找到他們,再……
窗外的燈火映在他眼裡,像兩簇跳動的火——那是複仇的火,也是活下去的火。夷國的山水是匣,風土是鎖,而他,要在這匣中,撬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。
船錨的鏽味、藥草的苦香、碼頭的喧囂,漸漸被夜風吹散。陸仁知道,從踏上夷國土地的那一刻起,他的荒原逃亡結束了,另一場更凶險的遊戲,才剛剛開始。
接下來的幾日,陸仁的生活被“養傷”填滿,卻也藏著無數暗湧。
每日清晨,孫大夫準時來換藥。他打開藥箱,裡麵整齊碼著瓷瓶、銀針、曬乾的草藥,動作嫻熟得像演練過千百遍。
“這‘續斷膏’是夷國特產,用續斷根和止血藤熬的,專治筋骨傷。”孫大夫一邊說,一邊掀開陸仁腿上的紗布,露出紅腫的傷口——鱷齒劃出的口子已結痂,邊緣泛著青,顯然毒性未清。
陸仁盯著孫大夫的手指,忽然開口:“夷國……三百裡國境……”
像是自語,又像是想了解什麼。
孫大夫手一頓,隨即笑了:“公子記性真好。是啊,夷國方圓確實不過三百裡。”
他指了指窗外的野菊,“你看這花,花瓣肥厚,能入藥;根莖粗壯,能固土護坡——連花草都是‘商品’。”
換藥後,孫大夫總會陪他坐會兒,講些夷國的規矩。
“蕭老爺夫人早故,隻有小姐明薇一個親人。”他壓低聲音,“小姐性子軟,心善,上月被鱷魚咬傷,若不是燕昭他們趕到,怕是……”話沒說完,又補了句,“蕭老爺護女如命,懸賞殺鱷,也是真心。”
陸仁沒接話,隻摸了摸腰間的斷劍。真心?荒原裡陳竹劉福也說過“一起逃”,結果呢?他望著院外忙碌的仆役——有的搬貨,有的喂野獸,有的在賬房記賬——隻覺得這“真心”背後,藏著比荒原野獸更精明的算計。
陸仁對“富人生活”的適應,像塊石頭扔進水裡,隻濺起幾圈彆扭的漣漪。
飲食是最直接的衝擊。從前啃硬餅時,他盼著一口熱湯;如今蕭府的飯食卻讓他無所適從:早餐是蜜餞配藥膳粥,午餐是炭烤山雉配鹿肉脯,晚餐甚至還有果蔬。
婢女送飯時,總是低著頭,雙手捧著托盤,姿勢標準得像尺子量過,陸仁接過碗,總覺得那雙手不該碰他粗糲的掌心。
衣物更是彆扭。他的粗布短褂被管家收走,換上了蕭府的青布直裰——料子是細棉,袖口繡著暗紋,穿在身上像被繩子捆著,行動都不自在。有次他偷偷把直裰脫了,想穿回舊衣,卻被婢女發現,戰戰兢兢地說“蕭老爺吩咐,貴客需著正裝”,他隻好作罷,心裡卻罵了句“窮講究”。
最讓他不適的是仆役的“伺候”。每日有人打掃庭院,有人送來熱水,有人替他整理房間。陸仁不習慣被人圍著轉,有次一個婢女想幫他梳頭,他猛地偏頭躲開,差點把梳子打翻。那婢女嚇得跪在地上,連聲道歉,他卻更煩躁——在荒原裡,誰幫你梳頭?頭發結成一綹一綹,沾著草屑和血痂,那才是活著的樣子!
第五日傍晚,陸仁正在院裡曬太陽,腿傷已經好轉太多,此時,管家李福全來了。
這李福全五十多歲,腰背微駝,臉上堆著恭敬的笑,手裡捧著個紅木托盤,上麵放著張燙金請柬。“陸公子,蕭老爺有請。”他躬身道,“今晚戌時,臨水軒廳設宴,為您慶賀‘蕭府第一勇士’之名。除老爺、小姐、孫大夫外,還有燕昭、韓烈、楚硯、石敢四位壯士作陪。”陸仁接過請柬,燙金的“宴”字硌著掌心。他抬眼看著李福全:“設宴?”
“老爺說,您殺鱷,是大恩人。”李福全答得滴水不漏。
陸仁冷笑。想起那日甲板上壯士們的眼神——韓烈的挑釁、楚硯的審視、燕昭的沉默、石敢的蠻橫,此刻都化作請柬上的金字,沉甸甸地壓在心頭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把請柬揣進懷裡,轉身走向廂房。
李福全識趣地退下,腳步聲消失在院門外。陸仁摸著懷裡的斷劍,殘鋒在夕陽下閃著冷光。他想起這幾日在蕭府的感受:精致的彆院、豐盛的飲食、恭敬的仆役……一切都像層華麗的殼,底下藏著未知的刺。
荒原裡的鱷魚都捅死了,還怕幾個穿錦袍的人?
他走到井邊,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。冷水激得他一個哆嗦,卻也讓頭腦清醒了幾分。
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投在彆院的青石板上,像柄出鞘的斷劍。而遠處的臨水軒廳,燈火已次第亮起,像隻巨大的眼睛,靜靜注視著這個即將赴宴的陸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