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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承宗一字一頓道:
“他收斂暴戾,懷柔漢人,大興政治,改革內政,實乃我大明之大敵。”
“萬幸的是,正如陛下所言,其部四貝勒共治,終究是其掣肘。”
“我等如今之所為,正是要行助其餘貝勒,而抑黃台吉之事!”
朱由檢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“孫師所言極是。”
朱由檢盯著孫承宗,一字一頓地說道:
“自古以來,無有文化的草原族類都不可怕,無非是蝗蟲過境,雖能肆虐一時,卻終不能長久。”
“反而是那些進行了一定漢化,學會了我們製度、權謀的草原族類,在其崛起之初,才最為可怕。”
“宋之遼、金,其後的蒙元,莫不如此。”
他猶豫了一下,心中短暫權衡了這道命令背後的血淚,終究還是斷然開口:
“所以,在後金之中,誰對漢人懷柔,誰想遷改漢製,誰就是我們的敵人!”
“誰對漢人暴戾,誰願擁護部落傳統,誰就是我們的朋友!”
話音落下,大殿中的空氣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。
秋日的陽光依舊溫暖,但孫承宗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,讓他這位沉浮多年的老人,都忍不住感到一陣毛骨悚然。
他猛地站起身來,不是因為激動,而是因為一種發自內心的震撼與驚懼。
他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,那張英俊的麵龐上,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。
那雙深邃的眼眸裡,隻有冰冷的、不容置疑的決斷。
這是帝王之言。
更是霸道之言!
孫承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,他想說些什麼,卻發現任何言語在這樣赤裸裸的政治宣言麵前,都顯得蒼白無力。
他深吸一口氣,整了整衣冠,然後,在朱由檢錯愕的目光中,他緩緩地、卻無比堅定地跪了下去,對著朱由檢,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。
“孫師,你這是做什麼!快快請起!”
朱由檢大驚,連忙起身去扶。
然而,他的手觸碰到孫承宗的肩膀,卻感覺像是扶在了一座山上,竟是紋絲不動!
隻聽孫承宗伏在地上,用一種無比鄭重,甚至帶著一絲悲愴的語氣,沉聲說道:
“陛下,聖人垂拱,以示天下以正道;人臣奔走,當為君王行霹靂!”
“此等……此等有損聖德的險詭之事,乃是臣子之本分,而非君王之職責!請陛下藏雷霆於九天之上,而將這風雨,儘付與臣!”
“臣,懇請陛下,往後,切勿再作此言語!”
他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回響,每一個字,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。
朱由檢的手僵在了半空中。
他看著伏在地上,花白的頭發與冰冷的金磚相貼的老人,心中一時有些震撼。
孫承宗不是在反對他的策略。
恰恰相反,他是用這種最激烈的方式,表達了對自己最徹底的支持。
他要將這份不仁、不義的罪責,這份與虎謀皮的罵名,全部攬到自己的身上,以此來保全他這位君王的聖名。
帝王,當行王道,光明正大。
而臣子,則當為帝王補足那些王道無法觸及的陰暗角落,無所不用其極。
這,就是孫承宗的“道”。
一個老臣,對他的君王,最深沉、最厚重的忠誠。
朱由檢其實有些茫然。
作為現代人,他並不能真正理解這個時代的文臣對所謂“君王聖德”的追求。
——你看後世的美國總統,有什麼可稱德的嗎?
後世之統治,早已扯下一切溫情脈脈的麵具,唯有弱肉強食而已!
但無妨,朱由檢完全明白此刻應該作何表演。
他緩緩地收回了手,後退了一步,對著伏在地上的孫承宗,鄭重地、深深地拱手作揖。
“孫師,朕……謹受教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