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時明繼續道:“程朱取理,如以外界天地為準繩,求的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‘規矩’。這好比是為迷途的旅人,立起一座高塔,畫好一張輿圖,讓他們有路可循,有法可依。此為‘從外而內’,以天地之理,澄清本心。”
“陸王取心,則是求從內而外,相信‘心即理也’。這好比是有人深陷泥潭,四肢無力,即將絕望。此時給他一張再清晰的輿圖也無用,唯有激發他心中求生的意誌,讓他自己生出力量,才能掙脫束縛。此為‘從內而外’,以本心之力,感應天地。”
說到這裡,高時明微微一笑,看向朱由檢。
“所以,若給迷途之人說陸王心學,讓他自己去悟,他恐怕隻會更加茫然;若給泥潭之人講程朱理學,讓他遵守規矩,他隻會感到更加絕望。南轅北轍,莫過於此。
高時明躬身一禮,聲音清朗。
“所以,程朱與陸王,在臣看來其實並無高下之分,也無絕對的是非對錯。”
“關鍵在於,為政者要看清,如今天下,究竟是‘迷途’者多,還是‘深陷泥潭’者眾?是該立下規矩以正人心,還是該激發意誌以求自強?”
“更進一步說,是幾分迷途,又摻雜著幾分泥潭。”
“學者求真,所以辯論不休,欲窮儘世間真理。”
“帝王求用,則需因時而動,擇其善者而用之。”
“治國,便如調和陰陽,順時而為,順勢而動。聖人之言,亦是因時而發,時移世易,執一言以概天下,無異於刻舟求劍。陛下以為然否?”
“彩!”朱由檢忍不住撫掌讚歎,“好一個學者求真,帝王求用!”
高時明卻笑著搖了搖頭,退回原位:“陛下謬讚。道家之說,終究偏於出世,講究順其自然,無為而治,終非治世之學。臣不過是拾人牙慧,為陛下解悶罷了。”
朱由檢沉默了片刻,心中卻是思緒萬千。
他是真的被驚豔到了。
猜中他的心思並非難處。
但高時明這番話從道家出發,縱然對“心理”之說不甚到位,卻切切實實講出了自己的一番道理。
儒、道、釋三家,能在中國曆史上各自璀璨,流傳千年,看來果然各有其精妙之處。
不過,如今連一個以道家為本經的太監,都能給出如此精辟的見解。
那麼,翰林院裡那些派彆各異、立場不同的文官們,他們又會呈上怎樣一份答卷呢?
想到這裡,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。
有趣!亂一點也好,隻要亂在眼下,而非亂在江南,那一切還算可控。
他沉吟片刻,對高時明吩咐道:“這樣,你傳朕的旨意。朕今日所問,讓翰林院所有官員,一體作答,將各自見解寫成冊子呈上。”
“另外,三日後的日講,翰林院全體參加。”
高時明聞言,立刻提醒道:“陛下,若如此,原先的川堂,恐怕就容不下了。”
朱由檢點點頭,
“那就改在文華殿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了一句
“另外,旨意要說清楚——”
“此次人數雖多,但仍是日講,而非經筵。”
高時明心中頓時了然,拱手領命。
日講,是君臣問對,略偏家事。
經筵,是朝廷大典,卻是國事。
這位年輕的帝王,果然治大國,如烹小鮮啊。
對了,這句話,可也道家之言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