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元璐退下後,張之極上前一步,掃過眾人。
這位年輕的英國公繼承人,此刻同樣是激動莫名。
他深吸一口氣,強自鎮定下來,聲音卻依舊帶著一絲顫抖。
“我等最終找到的答案,隻有八個字!”
他頓了頓,一字一句,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。
“人口滋生,地不足養!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殿內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。
一些老成持重的官員眉頭微皺,似乎對這個答案不以為然。
在他們看來,王朝的問題千頭萬緒,豈是這區區八個字能夠概括的?
然而,不等他們細想,張之極猛地一揮手。
侍立在旁的小太監們齊刷刷地扯下屏風上的白紙,一張巨大的圖表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。
“漢高祖時,天下初定,丁口千八百萬。”
張之極的聲音陡然拔高。
“至漢平帝時,不過兩百年,人口已至五千七百餘萬!足足翻了三倍有餘!”
“後經戰亂,至漢光武帝時,人口回落至兩千餘萬。”
“然,至漢桓帝時,不過百年,人口便再度攀至五千六百餘萬!赫然兩倍有餘!”
……
他一路從漢講到宋,終於在圖表的末端落下尾聲。
“至宋時,太宗在位,天下丁口三千餘萬。”
“至徽宗皇帝,不過一百三十年,人口已達一萬萬有餘!又是一個三倍!”
聽到一萬萬這個數字,一些走神的官員們這才稍稍被他引回注意力,但仍有些人神遊物外。
“我等翻檢各朝卷宗,取《漢書》、《通典》、《舊唐書》、《永樂大典》、《宋會要》諸篇,逐一審視,方有此數據!”
說到這裡,張之極的眼神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,聲音激昂到了極點。
他麵向所有官員,拋出了一個人儘皆知的問題。
“然,我大明開國之初,洪武二十六年,有載丁口六千餘萬!”
“至今,我大明黃冊之上,依舊是六千餘萬!”
“敢問諸位大人!”他厲聲喝道,“承平二百三十四年,天下無事,我大明的人口,真的隻有六千餘萬嗎?!”
“這可能嗎?!這合理嗎?!”
當然不合理,這誰都知道,你倒用不著這麼大聲。
殿中有些人這下子是真的進入了節奏,在認真推測此時大明人口。
翻了一倍,一億兩千萬?還是翻了三倍,變成一億八千萬?
總不至於……有兩億吧?
這個念頭在一些人腦中一閃而過,隨即又被自己否決。
而另外一些人卻在權衡這場日講的目的,計算與自己職司、家產的關聯。
所以……
真的要清丈田畝了是嗎?
要不要先把田地分散到宗族之中?
還是觀望一下先?田地這物,一旦散將出去,過個幾年可真說不太清楚啊。
就在這片各懷心思的沉默之中,一個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。
“臣,有疑問。”
眾人循聲望去,隻見一位官員站起身來,正是前南京戶部尚書畢自嚴。
這位老臣,此刻臉上並無譏諷或反對,反而帶著一種極為濃厚的興趣和探究。
“張小公爺此論,以史為鑒,發人深省。”他先是客氣地一拱手,給予了肯定。
“但臣以為,治學當嚴謹。”
“王朝初年,戰亂頻仍,百姓流離,多有逃避戰亂、丟棄戶籍者,是故丁口數較少。”
“待天下安定,隱匿於山林之間的戶口又會紛紛回歸。如此一來,以兩朝極值相比,或會將丁口增長之倍數,估算偏高。”
畢自嚴的聲音不疾不徐,條理清晰。
他微微躬身,再次一禮:“但臣依舊覺得,此法已足稱雄文,隻是為求嚴謹,故有此一問。敢問幾位大人,可還有更充分的論據麼?”
他的目光灼灼,像是在欣賞一塊絕世的美玉,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更完美的一麵。
張之極聞言,非但沒有被駁倒的窘迫,反而長舒了一口氣,對著畢自嚴微微一揖。
“畢部堂所言甚是!我等也有此想!”
他伸手一引,小太監們再次扯下屏風上的紙張,露出一張新的圖表。
“此乃我大明宗室人口增長圖表,數據來自宗室玉牒記錄。”
張之極朗聲道:“故禮部右侍郎徐光啟曾有《處置宗藩查核邊餉議》呈上。”
“其中有言:洪武中,親郡王以下男女五十八位耳。永樂而為位者百二十七,是三十年餘一倍矣!”
“隆慶初見存者二萬八千,萬曆二十二年見存者六萬二千,即又三十年餘一倍也!”
“萬曆三十二年見存者不下八萬,是十年而增三分之一,即又三十年餘一倍也!”
然而,畢自嚴卻緩緩搖了搖頭。
“此封奏疏,老夫也曾拜讀。”
“宗藩過往,生下一子便可得宗祿,鎮國將軍得祿千石,鎮國中尉得祿四百石。”
“利之所趨,人人生子,均以繁衍為要事,乃至有生子百人之事。”
“然天啟五年定限祿法,各地宗室永為定額,此等瘋狂繁衍之勢必將遏製。以此為證,恐有偏頗。”
張之極點點頭,坦然承認:“畢部堂所言極是。”
“宗室之增長,不過是取最極端之情況,即百姓若衣食無憂,乃至生育有所鼓勵時的增長速度,確實不可作為憑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