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杯薄酒下肚,眾人將酒杯輕輕放下,酒意未酣,氣氛卻已是微醺。
“好!好!好!”
張名振猛地一拍手掌,聲若洪鐘,打破了寧靜。
“當真是古往今來,第一經世雄文!”
他眼中放光,仿佛親眼見證了那場皇極殿上的風雷激蕩。
坐在他對麵的張溥溫和一笑,接過了話頭。
“不錯。僅憑區區史料,外加對京師穩婆、棺材鋪的查調,便能推演出華夏兩千年王朝治亂的循環根本。”
“如此見微知著、以管窺豹的手段,這‘經世五子’,確實不凡。”
他言語間滿是讚歎,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,觀察著他們的反應。
“哼,不凡?”
一聲冷笑插了進來,正是心直口快的張采。
他撇了撇嘴,毫不客氣地說道:“這思路分明是陛下給的,他們五人不過是奉旨辦事,將陛下的構想做出來罷了。如何就能被捧為‘經世五子’?我看是名不副實。”
這話一出,氣氛頓時有些凝滯。
“此言非也。”
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,眾人循聲望去,說話的正是史可法。
他此時不過二十五歲,身材雖然短小精悍,麵龐黝黑,卻自有一股堅毅形色。
史可法乃是河南人,因祖上受封錦衣衛百戶,入了錦衣衛籍,故而鄉試是在順天府。
他可以說是全程見證了新君登基後,在京城掀起風浪的完整過程。
他拱了拱手,緩緩說道:“他們五人,也不算全然是撿了便宜。”
“諸位可能不知,在第一次日講之時,陛下曾問‘孔子何以取仁’。”
“在場諸公,皆以理學、心學大談微言大義,看似引經據典,實則不過是借題發揮,做自家門戶之見罷了。”
“唯有那三人,能超脫理、心的窠臼,真正部分答了陛下之問,是故才入了陛下的青眼。”
“單憑這份見識與魄力,便非尋常人可比。”
夏允彝聽得心馳神往,急切地追問道:“那這三位的策論,可有流傳出來?我等也想拜讀一番。”
史可法搖了搖頭,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表情。
“沒有。陛下親自下令,將此三人的所上策論,儘數焚毀了。”
“什麼?”眾人皆驚。
史可法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,道:
“陛下隻說,‘小兒輩年輕氣盛,道理未通,但心是好的。為免徒惹是非,還是先將文章毀去。待他們經曆世事,再來闡發自己的道理也不遲’。”
亭中一時無言。
夏允彝長歎一聲,臉上滿是感佩之色:“陛下關懷臣子之心,竟至於此……可謂仁厚。”
眾人心中皆是一熱,不約而同朝著京城方向,拱了拱手,齊聲道:“陛下仁厚。”
短暫的沉默後,蔣燦又追問道:“那英國公之子張之極,和前錦衣衛指揮使之子駱養性呢?這二位,一位是勳貴,一位是大漢將軍,為何也能參與這場查調?”
這個問題,史可法便答不上了。
這時,李若鏈倒開了口。他作為京師地頭蛇,雖然也是剛剛回京,但消息卻遠比這些外地來的士子靈通。
“此事,我倒從一些本地朋友那裡,知道一二。”
他放下酒杯,說道:“這張之極與駱養性二人,也並非憑空入選。”
“他們各自上了兩篇公文,分彆是《京師賭博疏》和《京師盜賊疏》。”
“這兩篇公文,雖未在京師新政第一期中施行,但其中查調之詳實,論證之嚴謹,也算是上乘的經世之文。”
“隻是,這兩篇文章傳抄甚少,遠不如薛國觀的《修路疏》那般人儘皆知罷了。”
“不過我兄長在翰林院中,僥幸有抄得一份,我也讀過,下次聚會我帶來與各位共賞。”
聽到這裡,張采已是窘迫之極。
他站起身,對著眾人,鄭重地拱了拱手。
“是我淺薄了。竟以此片麵之言,妄論他人,此乃我之過也。”
他認錯極快,神態坦然,眾人見狀,非但沒有笑他,反而更添了幾分敬重。
一場小小的爭論,就這樣消弭於無形。
眾人又閒聊了幾句,交換著各自零碎的情報,將新君登基以來的種種舉措,互相盤了一遍。
從第一次日講的“孔子為何取仁”,到第二次日講的“大明之問題為何”,再到這一次的“華夏兩千年治亂循環”,一條清晰的脈絡,漸漸浮現在所有人的眼前。
這位年少的君王,哪裡心中有惑方才發問?
分明一開始心中便藏著一幅宏偉的藍圖。
如今的每一步,不過是將他胸中的丘壑,一步步引導、展現給天下人看罷了。
蔣燦是剛剛入京,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完整的脈絡,忍不住發出一聲感歎:
“聖人謀國,如善弈者,落子無聲,然則風雷已動。”
諸人聽得此言,紛紛點頭,乾脆將會議章程拋之腦後,紛紛拿起酒杯,又共同浮了一白。
張溥始終不動聲色地聽著,舉著酒杯相應,目光卻在每個人的臉上流轉。
差不多了,再聊就偏了。
他輕輕咳嗽一聲,將話題拉回了正軌。
“諸位,閒談暫止,我們還是按章程來吧。”
“按陛下所言,欲答時代之問,必先澄清時代之問。對於這‘人地之問’,諸位可有見解?”
此言一出,亭中再次安靜下來。
所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,激動、思索、躍躍欲試。
片刻之後,史可法當先站起,對著眾人一拱手。
“這第一杯酒,便由我來領下吧!”
說罷,他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,展示給眾人。
書頁已有些卷邊,封麵上寫著五個大字——《皇明貢舉考》。
眾人頓時一陣疑惑。
這本書,在場的舉子們來說,幾乎是人手一冊。
可它和“人地之問”又有什麼關係?
書中記載的,不過是科舉的製度源流、曆代進士的名錄,以及曆屆會試的參考人數……
等等?!
會試人數?!
幾個反應快的人,瞳孔猛地一縮,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什麼。
隻有張名振和李若鏈這兩位武舉出身的,對此書不熟,還是一臉茫然。
史可法見狀,哈哈一笑。
他展開書本,從夾頁中抽出一張迭得方方正正的宣紙,而後“嘩”地一下,在石桌上展開。
“諸君,請過來一看!”
那是一副這幾日之中,諸生之間互相傳抄的“折線圖”。
此圖雖然新奇,但原理簡單,幾乎一說就會,但自製的折線圖倒是他們第一次看到。
橫軸是“科次年份”,縱軸是“會試人數”,一條曲折的墨線,清晰地勾勒出了大明立國兩百餘年來,會試參與人數的緩慢變化。
這正是史可法所作的——《大明會試應試人數趨勢圖》!
張采第一個看完了全圖,但他眉頭一皺,立刻提出了疑問。
“不對。憲之兄,你這趨勢,與陛下推演的人口增長並不完全一致。”
“按陛下的說法,開國至今,人口至少增長三倍,尤其越往後,增長越快。”
“可你這圖上……開國初始增長極快,但到了中後期,增長反而平緩了。”
張溥卻搖了搖頭,說道開口:
“這個數據沒錯。”
“因為曆年鄉試的錄取名額,皆有定額,它並非與人口增長完全同步!”
“國朝初時,戰亂剛定,人心未附,是故應試人數增長較快。”
“但……但此定額,確實是慢慢增長的!過往未曾注意,如今看來……”
他抬頭看向眾人,語氣竟也壓不住那絲熱切:
“這定額似乎與人口增長速度……並不相符!”
夏允彝興奮地一拍手掌,接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