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倒回一炷香之前~
秋光絢爛,澄澈的湖水被夕陽染成一片碎金。
武清侯府,清華園。
湖心小亭飛簷翹角,鬥拱交錯,說不出的奢巧。
亭內紫檀木的方桌上,鋪著西域進貢的駝絨桌布,四角各墜著一塊成色極佳的和田玉,將桌布吊得平平整整。
四名衣著華貴的青年,正圍坐桌前,玩著時下最風靡的馬吊。
這一局,輪到恭順侯之子吳惟英坐莊。
他的父親,乃是前任京營總理大臣,去年剛被魏忠賢抓住貪汙的把柄,至今還在家中賦閒。
今早送他出門前,更是因為一些小事,就將他一通臭罵,搞得他現在還憋著一股邪火。
——貪軍餉的是你,被魏忠賢抓住把柄的是你,乾我鳥事?!
老子一沒強搶民女,二沒夜宿青樓,出門打個馬吊都要念念叨叨,真是煩得很!
憋著火的吳惟英,打牌自然也橫衝直撞,拿到牌後看也不看,便將一張“二十”打了出來,露出一副“老子今天就是要大殺四方”的架勢。
“吳兄威猛。”
襄城伯之子李國楨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,仿佛隻是在享受這午後的悠閒。
他慢悠悠地跟了一張“三十”,不大不小,恰好壓過,給其他兩家留點空間。
他的眼神,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其餘兩人。
攻莊如攻城,或以正合,或以奇勝,然皆需同心戮力。
今日的東道主,武清侯的嫡長子李國瑞,是第二個出牌的。
他一下午已經輸了快五十兩銀子了,此刻眼睛都紅了,死死盯著自己的牌,盤算著怎麼回本。
見李國楨出“三十”,他咬了咬牙,從手裡抽出一張“百萬”,重重拍在桌上。
“百萬!”
這一下用力過猛,震得桌上的定窯白瓷茶杯都微微一晃。
李國楨眉頭微不可見地一皺。
這李國瑞,真是個牌混子。
閒家理應合力攻莊,他倒好,為了自己那點銀子,先跟閒家鬥上了。
這般沉不住氣,難成大事。
最後輪到定國公之子徐允禎。
他相貌俊雅,舉止沉穩,從開局到現在,一直是不急不躁,不貪不冒。
見李國瑞出了“百萬”,他隻淡淡一笑,將手中的牌輕輕一扣,示意此輪不要。
“允禎兄,你這就不對了,”李國瑞有些急了,“我這‘百萬’一出,你若有‘千萬’或是‘尊萬萬貫’,正好可以收錢啊!”
徐允禎端起茶杯,吹了吹,慢悠悠地道:“牌有明法,而勢無定規。國瑞兄,這牌桌上,有時候不輸,便是贏了。”
這句話說得在理,李國瑞啞口無言。
李國楨卻忍不住看向徐允禎,卻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究竟。
這說得……
是牌局麼?
吳惟英這個莊家,此刻反倒成了最清閒的人。
他見此輪自己的“二十”居然僥幸偷雞,頓時快樂加倍。
他沉思了片刻,終究耐不住性子,拿出一張“九萬宋江”的至尊大牌,重重拍下!
眾人一看,紛紛搖頭,全都讓過。
“吳兄,這麼急可吃不了熱豆腐啊。”徐允禎再次開口,聲音依舊平淡。
“是啊,不要急不要急……”李國瑞心不在焉地附和著,心神卻全在牌局之上。
李國楨笑了笑,心中默默權衡。
恭順侯畢竟背著汙點,此次京營之事隻會是助力,不會是阻力。
武清侯家資豐厚,前番捐資修路之事,又掏了兩萬兩,一舉奪得魁首,比英國公給的都要高了。
說起話來,應該也在陛下那邊是有幾分力度的。
真正讓他捉摸不定的,還是是滴水不漏的徐允禎。
定國公府一向超然,徐允禎此人更是深沉,他就像一口古井,表麵無波,底下卻不知有多深。
今日所圖之事,成與不成,關鍵就在此人。
就在此時,園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,眾人頓時皺眉。
側耳去聽,卻隱隱隻聽到,一堆高亢嘶啞的歌聲,如同群鴨亂叫一般。
“啥玩意?”
李國瑞前麵本就輸了錢,心裡正煩,聽到這噪音更是火上澆油。
他頭也不回,對著身後侍立的管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:
“去看看,哪裡來的窮酸,敢在這鬼叫喚,擾了爺們的清淨!”
管家躬身領命,快步離去。
牌局繼續。
吳惟英又敲了張“四索朱貴”出來。
李國楨不緊不慢地拆著自己的牌,看似隨意地問道:“允禎兄,你那張‘文錢門’的頭牌,‘尊空沒文’,還在手上嗎?”
徐允禎眼皮都沒抬一下,淡淡道:“牌無大小,要看湊巧。扣在手裡,總是個念想。”
李國楨笑了笑,打出一張“六索徐寧”,意有所指地說道:“這牌局,有時候也看誰能合縱連橫。單打獨鬥,是成不了氣候的。”
吳惟英心思煩躁,居然沒聽出弦外之音,隻以為他在說著牌局。
他語氣不耐煩地催促道:“磨蹭什麼!你們三家打我一家,怎敢當著我麵勾連?快快出牌!”
徐允禎卻抬眼看了李國楨一眼,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。
他輕聲道:“合縱連橫,也得看對手是誰。若是遇上天家坐莊,再好的牌,也得看他臉色行事。”
說罷他搖了搖手,乾脆示意此輪不要。
話音剛落,那管家便回來了,在李國瑞耳邊低聲稟報了幾句。
李國瑞聽罷,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,他對眾人道:“是我想左了,卻原來是一群備考春闈的舉子,在湖邊飲酒唱和呢。”
吳惟英撇撇嘴:“一群窮酸,除了會喊幾嗓子,還會乾什麼!”
“吳兄此言差矣。”
徐允禎臉上笑意淡淡:“沒準這裡麵,就有幾位未來的狀元郎、翰林公呢。”
“允禎兄說的是。”李國瑞連連點頭,立刻找補,對管家吩咐道:“挑些上好的瓜果,再送兩壇‘秋露白’過去,就說是我武清侯府請他們潤潤嗓子,預祝他們金榜題名,瓊林看花。”
“國瑞兄倒是想得周到。”李國楨撫掌稱讚。
徐允禎也難得地看了李國瑞一眼,眼神中多了幾分讚許。
李國瑞得了兩位肯定,臉上頗有得色。
他低頭看了看牌局,乾脆也搖手示意此輪不要。
他又端起茶杯,慢悠悠地說道:“聖上年輕,正是求賢若渴之時。今日結個善緣,不過是舉手之勞,他日他們若真能一步登天,也算是一段佳話。”
“文臣那邊要結交,宮裡也不能落下啊。”
吳惟英憤憤不平地接過了話頭,他將一張“九錢”用力拍在桌上,然後抬起頭來,看向其他人。
“否則就像這牌一樣,看起來最小,關鍵時候卻最是礙事!”
“如今司禮監換了高時明掌印,我前日著人送去一對兒品相極佳的玉獅子,竟被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!”
“惹得今早出門時,我父親將我好一頓臭罵!各位哥哥,可知他是個什麼章程?”
“嗨,剛上去,總得裝裝樣子。”李國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,“宮裡出來的,哪有不愛錢的?等過些時日,風頭過去了,自然就和光同塵了。”
眾人聞言,皆是會心一笑。
“但願如此吧,彆學那魏逆,收了錢不辦事就好!”吳惟英悶哼一聲。
“說起這朝堂上的事,”李國楨隨手出了一張無關緊要的“五錢”,眼睛卻瞟向了其他人,“前些日子,霍侍郎那本整頓京營的奏疏,你們都看過了吧?”
亭內的氣氛,悄然一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