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天光穿過窗欞,將坤寧宮照得透亮,卻驅不散其中的清冷。
“皇後殿下!陛下……陛下正往坤寧宮來了!”
一名小太監衝入殿內,尖細的嗓音劃破了滿室寂靜。
原本抱著個軟枕,正縮在暖榻上眼神空空發著呆的周鈺,一躍而起,那雙原本黯淡的眸子裡瞬間迸發出驚人的亮光。
“快!快伺候本宮更衣!”
整個坤寧宮仿佛瞬間活了過來。
宮女們亂作一團,有的捧著鳳冠霞帔,有的急著取來妝匣。
“把那架織機,快,搬到後麵去,彆讓陛下瞧見!”
“去暖窖裡把那幾盆開得最盛的‘姚黃’牡丹給本宮搬來!”
“陛下愛喝的君山銀針呢?還不快去備著!”
一時間,腳步聲、催促聲、器物碰撞聲響成一片。
宮女們如同被旋風卷起的陀螺,團團亂轉。
有的為皇後挑選著搭配鳳袍的玉佩,有的拿著小巧的眉筆細細描畫,有的則小心翼翼地為她簪上點翠的頭麵。
胭脂、口脂、眉黛……每一樣都用最精致的瓷盒裝著,宮女們的手法嫻熟而迅捷。
就在這片忙亂之中,又有小太監在殿外高聲傳報:
“陛下已過西華門了!”
殿內眾人動作猛地一滯,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。
下一瞬,是更加瘋狂的忙碌。
終於,當一切塵埃落定,殿外傳來太監高亢的唱喏聲時,坤寧宮內已是落針可聞。
朱由檢踏入坤寧宮時,聞到的是一抹幽幽的檀香,浮動在暖融融的空氣裡,帶著安神的氣息。
他推開殿門,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長秋嬌嗔或埋怨的模樣。
周鈺一身翟衣,頭戴九龍四鳳冠,珠翠圍繞,麵容端肅,竟是以最隆重的大朝儀仗,靜靜地站在殿中。
“參見陛下,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滿殿的宮女、太監烏壓壓跪了一地。
朱由檢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,隨即揮了揮手:“都退下吧。”
眾人如蒙大赦,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,將這偌大的空間留給了這對帝國最尊貴的夫妻。
朱由檢心中微歎,走上前去,臉上擠出一絲笑容,試圖打破這凝重的氣氛。
“本是夫妻家常,今日如何這般隆重?”
周鈺強作冷漠,轉過身去,輕輕刺他一句:
“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。陛下已有半月未曾踏足坤寧宮,如此已有四十五年矣。妾身自然要隆重相迎。”
一句話,便將朱由檢堵得啞口無言。
他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,呐呐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怪誰呢?
當然是怪那個神奇嶽父了。
京師新政,勳貴百官紛紛捐銀修路的時候,一毛不拔就算了。
居然還派了管家去圈占他當初留給魏忠賢家眷的那一百頃地。
這簡直是把他的名望和信譽扯下來踐踏。
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麵上做一套,底下做一套呢!
這事,東廠、錦衣衛自然不敢主動上報,這不是給皇帝和皇後之間紮刺嗎?
滿朝之中閹黨不敢上報,怕被牽連,東林也不願上報,恨不得魏係再慘一些。
還是他自己百忙之中想起這個悶雷,專門叫來王體乾定向詢問,才問出了這奇葩之事。
果然是曆史上那個又蠢又貪的德行,一點沒變。
怒,當然是不怒的,畢竟早有所料。
他隻是借著這個機會,把周奎請封伯爵的奏疏壓住了,轉而隻批了他舅舅劉效祖的新樂伯。
廢物,也有廢物的用處。
剛好用來刷他的聲望值。
此事於國,他問心無愧。
可於家,這事情就講不清了。
做了這“虧心事”,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周鈺,乾脆當起了鴕鳥,一頭紮進了西苑。
此刻,殿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。
咫尺之間,竟如天涯。
周鈺背對著他,等了許久,也未曾聽見身後有任何動靜。
她心中的委屈和一絲絲的焦急交織在一起,忍不住悄悄回眸。
卻見朱由檢就站在原地,眉頭緊鎖,滿麵愁容,似乎在為什麼天大的事情煩心。
那一瞬間,她心中築起的高牆便轟然倒塌。
所有的矜持、所有的怨懟,都化作了滾滾而下的淚珠。
她再也忍不住,發出一聲極輕的抽噎,猛地轉身撲了過來。
“嗚……”
起初隻是壓抑的啜泣,很快,便化作了嚎啕大哭,仿佛要將這半月來的所有委屈、所有擔驚受怕,都儘數宣泄出來。
朱由檢歎了口氣,輕輕拍打著她微微顫抖的背。
懷中的哭聲漸漸平息,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哽咽。
他心中早已有了決斷。
先封吧,安撫住皇後,也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。
畢竟苛刻外戚……也是個損名望的事。
拖久了,文臣之中都忍不住要有人挑出來勸諫了。
唉……畢竟誰能知道這外戚是個糞球啊。
實在不行後麵再看他行徑,有錯就罰,有錯立罰便是。
他既然今天來了,便做好了退讓的準備。
“好了,是朕不好。”他放柔了聲音,“國丈封侯的奏疏,朕明日便批了。”
他以為這會是靈丹妙藥。
誰知,周鈺一聽,身體一僵,竟哭得比方才還要傷心。
這下,朱由檢徹底懵了。
他心中一陣無名火起,難怪曆朝曆代的外戚都如此麵目可憎,這公與私,情與法,著實難斷!
他的退讓是有限度的,若是她也如她父親那般……
他心中惱火,語氣也冷了幾分:“國丈奏請兩千頃地之事,實在太過!”
“如今國庫艱難,新政推行在即,斷不能再開外戚求獻之風!此事,絕無可能!”
懷中的哭聲,戛然而止。
周鈺猛地抬起頭來,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,眼神裡滿是震驚和不可置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