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極門廣場之上,氣氛已然凝重到了極點。
刺探宮闈,從來是能做不能說之事。
曆代君王想治,也無非喊兩聲嚴格宮禁罷了。
從來沒有如這位新君一般,登基月餘,不知道通過什麼法子,居然就糾出近百交通內外之人。
朱由檢的目光,緩緩掃過站在最前列的那些公侯伯爵,那些朱紫加身的大員,搖了搖頭:
“何必去揣測朕的心思呢?”
“朕之誌向,其實已清清楚楚擺在你們麵前了。”
朱由檢踱步前行,走到他們近前:
“那便是,解決人地之爭,救我大明危局。”
“而朕之喜好,也不用你們去揣摩,不用你們去窺探,朕今日,也明明白白告訴你們便是。”
許多大臣的心頭猛地一跳。
他們想起了皇帝在文華殿的那場石破天驚的“時代之問”。
而有幸參加了最後一次日講的官員,更是對這位年輕天子蠱惑人心的能力,記憶猶新。
今日,他又要說些什麼?
是要效仿太祖,當庭斥責百官?
還是要再扶出一個魏征,上演又一樁青史故事?
就在眾人心思浮動之際,朱由檢卻做出了超出所有人預料的舉動。
他一句話也沒說,隻是徑直邁開步子,越過了那些勳貴與一品大員,朝著隊列的中後方走去。
他能感受到身後那些灼人的目光,能想象出他們此刻內心的驚愕與不安。
但他不在乎。
魏忠賢憑什麼能夠威壓大明呢?
縱使天啟在背後撐腰,他又憑什麼整合文臣,壓服眾黨呢?
說來可笑,其實不過是給權、給錢罷了。
隻要攀附過來,哪怕是舉人出身,魏公公也能讓你坐上部堂高位。
而他朱由檢,手裡的籌碼,可要比魏公公高出太多了!
從今往後,決定一個人上下的,不再是家世,不再是同年,甚至不再是聖賢書讀了多少,而是你究竟,能為這個千瘡百孔的老大帝國,做些什麼!
……
皇帝要去哪?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下意識地跟隨著那道身影。
前列的文武百官,顧不得儀態,紛紛擰著身子,回望過去。
一千六百餘名京官,像一片被風吹過的蘆葦蕩,那身穿紅、青、綠各色官袍的身影,齊刷刷地向著同一個方向轉動。
朱由檢一路走到隊列中間,終於停下了腳步。
他從袖中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,借著陰沉天光看了看,又微微側頭,辨認了一下方位。
然後,他邁開步子,徑直走向一名三十出頭,身著青色官袍的官員。
整個皇極門廣場之中,安靜無比,隻剩北風烈烈。
“戶部主事,劉孔敬,對嗎?”
那名青袍官員先是一愣,隨即巨大的狂喜衝上了他的臉龐,讓他整個人都因為激動而漲紅了臉。
他來不及多想,雙膝一軟,便要拜伏下去。
“回陛下!是臣,臣就是劉孔敬!”
“起來。”
朱由檢卻上前一步,親手將他扶住,不讓他跪下。
他看著劉孔敬的眼睛,帶著欣賞的笑意。
“你的那篇《海運考辨疏》,寫得不錯。”
“朕和秘書處和委員會的大臣們,都反複研讀過,確實是鞭辟入裡。”
劉孔敬的身子,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。
他隻覺得一股熱血從腳底直衝天靈蓋,嘴唇哆嗦著,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謝恩之詞。
“臣……臣隻是……隻是憂心國事,食不能安,寢不能寐,所以……所以才想為大明,為陛下,儘一份微末之力……”
“哈哈,板蕩識忠臣啊。”
朱由檢爽朗一笑,拍了拍他的手臂。
“但你害怕嗎?新政之事,與往日不同。”
“一旦加入進來,朕會盯著你,廠衛會盯著你,三法司會盯著你,全天下的官,都會盯著你!”
“稍有不慎,便是萬劫不複。”
劉孔敬猛地抬起頭,眼中燃燒著火焰。
“為陛下,為新政,臣,萬死不辭!”
“好!”朱由檢重重一點頭,“那便跟在朕的身後!”
說完,他便轉身,繼續向著隊列深處走去。
劉孔敬挺直了胸膛,亦步亦趨地跟上,隻覺得這一刻,便是讓他立刻死去,也心甘情願。
皇帝親自“點將”!
這個消息,迅速在文官的方陣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,通過壓低了的驚呼和交頭接耳,飛速地傳遞開去。
朱由檢拿著那張紙,又辨認了一下方位,橫穿過幾個班列,再次停下。
朱由檢這次,停在了中書舍人的班列之中。
——麵白、眼大、留著短須,應該是他了。
他看向一名二十出頭的青袍小官,開口問道:
“是薑思睿嗎?”
那年輕官員臉上的神情,在這一瞬間,變得極為精彩。
先是狂喜與不敢置信,隨即是疑惑,最後,隻一瞬間,一切都變成了難以言喻的失落與尷尬。
他身邊的同僚,已經向他投來了或是羨慕,或是嫉妒的目光。
他卻漲紅了臉,拱了拱手,正要出列解釋。
“陛下,臣在這裡!”
一個急切的聲音,從他左手邊第三個位置響起。
朱由檢聞聲側頭,這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。
他哈哈一笑,絲毫不以為意,轉步走了過去。
而真正的薑思睿,早已激動地拜伏於地。
“是朕眼拙了,隻識其文,卻未識其人。”
朱由檢將他扶起,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你那篇《論天下吏治疏》,寫得極好。其中那句‘做事不實,實事不做’,當真是說到了朕的心坎裡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灼灼地看著這個年輕人。
“可願與朕一起,重新澄清天下?再造大明?”
薑思睿早已明白了一切,激動得難以自持,便要再次下拜,卻被朱由檢牢牢托住了手臂。
他隻能用儘全身力氣,克製著自己的顫抖,躬身道:“微臣,敢不從命!”
朱由檢的腳步沒有停。
他像一個老練的獵人,在自己的獵場中從容穿行,精準地報出一個又一個名字。
“陳獻策!”
“夏時亨!”
“龔廷獻!”
他每念出一個名字,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。
有人因為被選中而狂喜,有人因為朋友被選中而與有榮焉,但更多的人,是因為自己沒有被選中,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與懊悔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