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啊是啊,”孫胖子趕緊附和,“去了京營,每日點個卯,亮個相,不就完事了?日子可比這裡清閒多了。”
“就是不知道,去了京營,咱們幾個還能不能分在一處。”張瘦子有些擔憂地說道,“俺就服張頭,換了彆人,俺心裡不踏實。”
“就是!”李麻子一拍大腿,“咱們伍的本事,大夥心裡都有數。要不是被其他伍拖了後腿,何至於此!”
“小聲點!”張福瞪了他一眼。
李麻子脖子一縮,又小聲罵罵咧咧了幾句,便不再言語。
帳內又安靜了片刻。
“唉,就是可惜了這實打實發的月糧。”不知是誰幽幽地歎了口氣,“兩石啊,一粒米都不少。”
這句話,像一根針,紮破了所有人強撐起來的輕鬆。
“彆說兩石了,”李麻子哼了一聲,“俺在大同鎮的時候,官麵上說的是八鬥,可發到手裡,能有六鬥就算那狗官的心善了。至於過節的賞錢,更是想都彆想。”
這話立刻引起了共鳴。
“八鬥還算好的!”另一個士兵激動起來,“俺們舊前在易州,欠餉是常事,一年能發下來半年糧就得燒高香了!軍戶的日子,比乞丐還不如!”
眾人紛紛開始“比慘”,吐槽起各地軍鎮衛所克扣兵餉的爛事,言語之中含媽量極高。
聊著聊著,鍋裡的水終於燒開了,茶香混著水汽彌漫開來。
張福拿出幾個粗瓷大碗,給每人分了一碗滾燙的茶水。
眾人捧著碗,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,一股暖流瞬間從喉嚨湧向四肢百骸。
“好茶!真他娘的是好茶!”孫胖子咂咂嘴,一臉陶醉,“又醇又厚,喝下去渾身都舒坦。”
“嗯,是比咱們平日裡喝的那些茶末子強多了。”李麻子也點頭稱是,“這茶水,地道,對,就是地道!”
張瘦子也學著那些書生,細細抿了一口,然後閉上眼睛,咂摸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這茶,喝下去,喉嚨裡有點甜,是不是就是話本裡說的那個……那個‘回甘’?”
“對對對!就是回甘!”孫胖子一拍大腿,仿佛找到了知音,“俺就說嘛,這味道跟平日裡喝的那些苦水就是不一樣!這茶湯,你瞅瞅,黃澄澄的,清亮得很,一看就是好東西!”
李麻子則把碗湊到鼻子底下使勁聞了聞,一臉深沉地說:“不僅如此,你們聞這香氣,跟花兒似的,鑽到人心裡去。這叫……這叫‘牙齒留香’!”
眾人一眾吹捧,說得張福也快慰了許多。
他端起茶碗又品了品,頓時覺得這茶確實是上品中的上品。
就在這時,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陳結巴,突然開口了。
“你……你們說,陛……陛下……會不會……整……整頓京營?”
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他。
被這麼多人盯著,他更緊張了,臉漲得通紅。
“陛……陛下……英……英……”
“英明神武!”孫胖子搶著把話說了出來。
這四個字,像一顆火星,瞬間點燃了整個營帳中的情緒。
“怎麼可能不整頓?”李麻子一拍大腿,眼睛瞪得溜圓,“京營都爛成什麼樣了,陛下會不知道?要是把京營也整頓成咱們勇衛營這樣,那咱們過去,豈不是又能吃上兩石的月糧了?”
“對啊!到時候頓頓有肉吃,過節還有賞錢拿!”孫胖子激動地搓著手。
“你們想得美。”張瘦子卻給大家潑了盆冷水,“我可聽其他伍從京營抽過來的說了,京營足有十二萬人,大部分都是一石月糧的!”
“能吃兩石糧的?那都是千挑萬選,挑出來的選鋒,頂天了也就一萬人。”
這話讓帳內各人情緒稍稍低落下來。
吃過了實打實的兩石糧,再去吃一石糧,終究不是特彆有滋味。
但李麻子立刻反駁道:“你懂個屁!沒聽見外頭傳的‘人地之爭’?”
“坐營的公公們說,咱們大明的人越來越多,地都不夠種了,不往外搶地盤,大夥兒都得餓死!不練出十二萬能打的兵,怎麼去搶?”
“就是!”孫胖子又找到了主心骨,立刻幫腔,“那遼東、那蒙古韃子的地方,還有南邊……聽說叫什麼……大理!那麼大的地方,得搶多久?沒兵怎麼能行?”
張瘦子也激動地補充道:“還有!還有!陛下登基的大賞還沒發呢!”
他眼神熱切,看了一圈各人,語氣急促:“要是明年整頓完京營再發下來,那可就是實打實的銀子,沒人敢貪墨!那可就是實打實的一兩銀!”
“對!登基大賞!”
這話一出,帳篷裡的氣氛比剛才還要熱烈。
“沒錯!陛下這等天生聖人,怎麼可能會看著京營就這麼爛下去!”李麻子忍不住站了起來,激動得直搓手。
“我猜,就是明年!”張瘦子也激動起來,壓低了聲音,神神秘秘地說道,“最遲明年開春,永昌元年,新年號,好意頭!肯定要動手!”
“永昌元年……”眾人喃喃地念著這個詞,眼裡都放著光。
果然是好意頭啊!
“到時候,咱們幾個可得互相照應著點。”伍長張福看著眾人,沉聲說道,“京營裡頭水深,咱們這幾號人,恰好是各個衛所過來的。到時候人生地不熟,可彆讓人欺負了去。到了那邊,勤走動,多聯係,擰成一股繩才是!”
“張頭說的是!”
“沒錯,誰敢欺負咱們,先問問咱們哥幾個的拳頭!”
張福點了點頭,道:“孫胖子,你去把飯打回來,咱們一邊吃一邊合計合計,入了京營再約個時間出來聚聚便是。”
孫胖子一笑,“好嘞,那廚子是我二舅,今日我進名單了,可不得多給我幾片肉安慰安慰,各位兄弟,俺老孫去去便回!”
……
夜色漸深。
吃吃喝喝罷,又吹了一通馬屁。
張福激動下,又把他聽來的陛下聖諭,全都學了一遍。
“三年升總兵!”,“天子親軍!”,“取四大貝勒首級者封國公!”。
幾個人就著火光和那衝了一泡又一泡的宮廷好茶,聊了大半天都不停歇,直到被巡夜士卒嗬斥這才漸漸罷休。
張福起身將爐口封住大半,又起身將帳篷的門簾掀開一道縫,讓外麵的冷風灌進來一些。
這事可不敢馬虎。
前幾日,就有彆營的一伍士兵,因為夜裡燒煤取暖,帳篷緊閉,結果一晚上全都沒了聲息
第二天被人發現時,五個人臉上都帶著詭異的微笑,早就僵了。
自那以後,各營的坐堂太監們便三令五申,由伍長專職負責夜間爐火,出了事唯伍長是問。
眾人各自躺下,很快便響起了鼾聲。
而張福,躺在床上,輾轉反側,卻一時毫無睡意。
一會兒想著京營之事,一會兒想著糧餉之事,一會又想到總兵國公之事去了。
思緒紛紛擾擾之中,他似乎聽見了隱約的哭泣聲。
他猛地一驚,挪了幾步,將頭探出賬外仔細去聽,卻又似乎隻是風聲而已。
他左右望了望。
夜風刮過整片大營,天地間一片黑暗。
隻有望樓上懸掛的燈籠,在風中劇烈地搖晃著,忽明忽暗。
他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,縮回了頭,蜷縮進被裡。
還是睡吧……明日陛下還要來送彆。
什麼送彆他不懂,但點名不到的那通軍棍,他試過一次就不想試第二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