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英殿會議室中。
兩名小太監躬著身子,將厚重的殿門輕輕合上,隻留了幾個窗縫透氣。
殿內燒著上好的銀骨炭,溫暖如春,但氣氛卻比殿外的寒冬還要肅殺幾分。
各位大臣勳貴分班而坐,各有交椅、桌板。秘書處的年輕官員們則隻能坐在後麵的小板凳上。
朱由檢坐在中間,略微高於其他人,桌上放了十幾本手折。
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座下的每一個人。
內閣大學士、六部尚書、給事中、大小九卿、朝廷中樞的頭麵人物,幾乎都在這裡。
再加上新晉的秘書處年輕官員們,以及京中勳貴,林林總總坐了近幾十人。
(附圖,大明朝廷組織架構圖,紅色是委員會,紫色是資深閹黨,綠色是東林,其餘中立或搖擺。)
一張張或老成、或精明、或熱切、或平靜的臉,在他眼前一一晃過。
登基至今,朱由檢夙興夜寐,是把所有手段都使儘了。
施恩加寵,派係平衡,名利相誘,搶占道德高地,塑造聖君形象。
這才有了如今這麼個中規中矩的執政班子。
閹黨、東林、中立人士分布均勻。
而一個以他為核心,以新政為綱領的新政集體,也已經慢慢顯現了雛形。
但,這還不夠。
朱由檢很清楚,眼前這群坐在金字塔頂端的朱紫貴胄們,大部分人依舊在觀望,在盤算,在等待。
他們就像是浸淫官場多年的老龜,將頭縮在殼裡,任你風吹雨打,隻求一個“穩”字。
可他朱由檢,最缺的就是時間,最不能給他們的,就是這個“穩”字!
什麼大明還有九十年,還有四十四年,還有二十年……
全是謊言!
永昌二年扛不過去,永昌十年扛不過去,這事就沒得做了!
朱由檢已經給了這群頂層官僚足夠的耐心,也釋放了足夠多的善意。
而現在,他已經初步具備了從實力出發的講話能力了。
六二,巳日乃革之,就從今日開始!
“咚,咚。”
朱由檢伸出手指,輕輕敲了敲麵前的禦案,清脆的響聲在暖閣中,顯得格外清晰。
所有人的精神瞬間提起來。
“昨日大朝會,隻說新政大略,是為了鼓舞士氣,凝聚人心。”朱由檢開口了,“今日這場小會,才是要真正談如何做事。”
他環視眾人,語氣平鋪直敘,卻不容置疑。
“今天的會程很簡單。第一,提出議題;第二,表決議題。沒有意見就通過,有意見當場提出,當場討論,當場解決。”
“所有議題,一旦定了,便是軍令。此後若有任何人反悔、拖延、陽奉陰違、玩些什麼倍之、加之的把戲……”
他微微一頓,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,掃過每一個人的臉。
“那便是自絕於大明,自絕於天下,是甘心作陷我華夏於兩千年治亂循環的罪人!”
話音落下,滿室死寂。
一些人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。
這位年輕的皇帝,今天撕下了一切溫情脈脈的麵紗,露出了他最鋒利的獠牙。
“聽明白的,舉右手。”朱由檢淡淡地說道。
殿中氣氛為之一窒。
所有人微微一愣,沒想到這就算是一個議題了。
但皇帝的目光正盯著他們,平靜,卻帶著山一般的壓力。
內閣首輔、建極殿大學士,同時也是新政委員會一員的黃立極,第一個舉起了右手。
緊接著,秘書處和新政委員會的官員們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。
隨後,其他人,不論是東林黨,還是舊閹黨,或是中立派,遲疑著,或快或慢地也都舉起了自己的右手。
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,目光不著痕跡地在新政派官員的臉上一掃而過。
這套會議流程,他早已和這些核心班子通過氣了。
今日這場會議,議題他定,人員他定,投票的走向,自然也由他來定!
什麼平衡黨爭,那是嘉靖修仙的做法。
什麼廠衛特務,那是天啟木匠的做法。
他永昌帝君朱由檢,要走就走後世的“集中製”。
親自下場做一做這新政魁首,鞭撻這老大帝國勉力向前,才是他的道路!
今日,他便給這群官僚們上好這第一課。
“很好。”朱由檢深吸一口氣,沉聲道,“今日第一事,統一思想,確定新政施行之大綱。”
“朕之前提出‘人地之爭’,乃大明心腹之患。要解此題,當先從‘國家’二字說起。”
他看向眾人,拋出了一個問題。
“為何要有國家?為何天下要有天子?生民又為何要以血汗賦稅,奉養百官勳貴?”
“誰能答朕此問?”
此言一出,群臣騷然。
這個問題太大了,大到他們從未想過。
他們讀四書五經,考科舉,做官,治理百姓,一切都仿佛天經地義。
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,三綱五常,這便是他們認知的世界基石。
現在,皇帝卻在問他們,這基石為何存在?
殿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。
新政委員會的成員們,雖然早被皇帝用類似的問題“轟炸”過,但此刻也不便開口,他們知道,今天的主角不是他們。
而其餘的老臣們,則個個眼觀鼻,鼻觀心,打定了主意,多看,多聽,少說。
朱由檢也並未指望他們能給出什麼石破天驚的答案。
他今天來,本就不是為了“討論”,而是為了“壓服”!
見無人應答,他也不再等待,直接給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“因為,事不集則無以成,權不歸則無以斷!”
“要抵禦北虜,隻靠宣大薊遼的邊軍之力,夠嗎?不夠!必須抽調南方之財賦,征發中原之兵員!否則,北虜先破北,再吞南,天下難免淪於膻腥!”
“要修治黃河,疏通運河,隻靠山東、河南一省之力,行嗎?不行!必須統籌上下遊,橫貫東西數省!這動輒百萬、千萬的治河費用,更不是一府一縣能夠承擔!”
“要賑濟災荒,西邊大旱,則以東邊之糧補之;南邊洪澇,則以北邊之財救之!”
“天下錢糧,非為一省一地所有,而是為天下萬民所有!”
朱由檢站起身,雙手撐在禦案上,身體微微前傾,目光如炬,已經不再打算掩飾他的思想,也不去做任何的儒家學說攀附。
從今天起,他將從思想上,行動上,全方位鞭撻這個國家前進!
朱由檢繼續輸出:
“這,就是為何華夏要有國家,為何要有天子,為何要有官吏的原因!”
“允執厥中,以禦四方,以治萬民。”
“這便是大明之責,是天子之責,也是在座諸位,食朝廷俸祿,為國執政的根本之責!”
“生民以賦稅供養我等,我等則以太平安康回報之!此乃天道,亦是君臣子民之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