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朕作此一答,同意的,舉手!”
這一次,殿中的騷動比剛才更加劇烈。
新政派的官員們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了手。
而其他官員則麵麵相覷,眼神中充滿了掙紮與驚疑。
皇帝的這番話,完全拋棄了君權神授、天命德化的傳統理論,而是赤裸裸地從“功利”、“實用”的角度,重新定義了國家與皇權的合法性!
有理嗎?固然有理。
那天下三事,一事比一事致命,誠然無可反駁。
但……太霸道了啊!
片刻之後,禮部尚書來宗道漲紅了臉,咬著牙站了出來。
“陛下!”他高聲說道,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,“《尚書》有雲:‘惟德動天,無遠弗屆’!天子之所以為天子,乃是因其有德,能代天牧民,而非因其能集事功也!”
“君行王道,則四海自平;君行霸道,則天下離心。陛下今日之論,重功利而輕德化,是霸道之始,非王者所為!長此以往,天下人將隻知力,而不知禮,國本必將動搖!懇請陛下三思,重申聖人教化!”
朱由檢靜靜地聽他說完,點了點頭,臉上看不出喜怒。
他隻淡淡地說了一句:“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”
“自古以來,未曾見過百姓流離失所,餓殍遍野,而朝廷能靠空談道德維持長治久安的。”
“來愛卿這番話,去跟新朝的王莽說,倒是頗為貼切。”
說罷,他看都不再看來宗道一眼,目光重新掃視群臣。
“還有其他人有意見嗎?”
大殿之中,死一般的寂靜。
所有人都被皇帝這番話給嚇住了。
將當朝禮部尚書比作勸諫王莽的臣子,這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他迂腐、虛偽,不識時務!
來宗道氣得渾身發抖,嘴唇哆嗦著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朱由檢等了片刻,見無人再開口,便道:“那就舉手表決吧。”
這一次,舉手的速度比上一次更慢,更遲疑。
但最終,一隻隻手還是陸陸續續地舉了起來,將漲紅著臉、孤零零站著的來宗道,徹底凸顯了出來。
朱由檢敲了敲桌子,仿佛沒有看到他一般,繼續說道。
“好,國家、天子、諸位的意義,說明白了。”
“那麼朕再問,如今之大明,比之國初洪武、永樂之時,在抵禦外辱、修治水利、賑濟災荒這些職責上,做得如何?是更好了,還是更壞了?”
他看著眾人,直接道:“認為不如國初的,舉手。”
這一次,幾乎所有人都舉起了手,就連來宗道在猶豫了半晌之後,也屈辱地舉起了手。
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。
朱由檢點點頭:“好。認為如今大明的國力、秩序,還能剩下國初八成以上的,可以放下手了。”
無人放手。
“認為還能剩下國初六成以上的,放下手。”
這一次,陸陸續續,有一半多的人放下了手,大多是些中老年的官僚。
“認為還能剩下國初三成以上的,放下手。”
話音一落,又有一大批人放下了手。
到了最後,還舉著手的,隻剩下秘書處那幾個年輕官員罷了。
朱由檢揮了揮手,示意他們也放下。
“看來,大家心裡都有一杆秤。”
“人地之爭,與虜患、河工、災荒一樣,皆是傾國之事。隻是以往曆朝混沌,未能見此遠慮罷了。”
“諸位或言六成,或言三成,但根子裡,都承認,大明如今,遠不如國初之時。”
“而朕收到的那些經世公文,洋洋灑灑數百萬言,究其根本,無非是增產、墾荒、開海三事而已。然則,順此三事,則吏治、財稅、邊防、宗藩、田產……所有問題全都糾葛而上。”
“解此一題,已是困難重重。再迭加大明如今失體亂序之現狀,更是難上加難。”
他話鋒一轉,語氣稍緩。
“然,治國如治病。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。”
“猛藥固然能去病,卻也極易傷身。王安石變法,殷鑒不遠。”
“所以,朕意,新政當分層次、分地域、分步驟推行。”
“內宮之中,朕以猛藥催之,以其最易掌控也。”
“京師及順天府,以略猛治之。以其京官雲集,日夜督查,不恐其有失偏頗也。”
“北直隸各府,又再次之。以其錦衣衛、東廠及風憲言官四處巡查,不恐其虐民瞞上、陽奉陰違也。”
“而天下其餘各省,則以文火慢煎。選任賢能,徐徐圖之,不求速成,隻求安穩。”
“如此內外有彆,遠近有差,張弛有道,諸位以為如何?同意的,舉手。”
這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話,朱由檢已經反複講過多次,幾乎深入人心。
將最激烈的改革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,而將難以操控的地方,放在最緩和的一檔。
這套說辭,讓在場絕大多數人都鬆了一口氣。
縱使有些在京師或北直隸有切身利益的官員勳貴,心中不滿,卻也不敢在此時此刻,當這個出頭鳥。
畢竟來宗道前車之鑒尤為未遠。
這位陛下不知怎麼地,不再走仁愛之風,一下子竟變得如此刻薄起來。
於是,這一次舉手,變得異常迅速和整齊。
“好。”朱由檢點點頭,但臉上的笑容卻瞬間收斂,變得無比冰冷。
“既然大家都同意了,那朕就奇怪了。”
“朕登基以來,所收經世公文,車載鬥量。”
“為何這滿堂朱紫,六部九卿,勳貴大臣之中,食國朝俸祿十年、二十年者不可勝數,上疏言事者,卻寥寥無幾?”
“反倒是那些七品小官,甚至是未入仕的京中士子,卻個個踴躍,人人獻策。這是何故?”
“莫非,這天下興亡,隻在匹夫,而不在公卿?”
大殿內的空氣,仿佛在瞬間被抽空了。
站在後排的秘書處年輕官員們,此刻眼神銳利如刀,毫不避諱地掃視著前排那些噤若寒蟬的大佬們。
楊景辰、李國普這些已經與皇帝通過氣,並且深度參與新政方案討論的閣臣,都感覺如芒在背,更何況是其他人。
“或許是各位老成持重吧。”
朱由檢搖了搖頭,語氣中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嘲諷。
“朕,不欲追究過往。”
“但國家等不了了,天下萬民,也等不了了!”
“施政可以緩,但做事,必須急!”
“諸位不動,那便朕來動!”
他一拍桌子,喝道:“禮部尚書,來宗道!”
來宗道身子一顫,下意識地抬起頭,滿臉的驚愕與不安。
這皇帝,報複心如此之重,懲罰下得如此之快嗎?!
朱由檢的聲音,冰冷而威嚴。
“起身,接令!”
(再附一下剛才貼不完的其他部分,這個架構還未調整到最終形態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