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英殿內,落針可聞。
所有人的目光,或同情,或驚疑,或幸災樂禍,都聚焦在了那個剛剛直言頂撞天子的來宗道身上。
朱由檢將所有人的神情儘收眼底,心中莫名其妙。
你們也將朕想得太氣量狹小了吧。
他看著神情忐忑的來宗道,緩了緩口氣。
“來卿,起身接令。”
來宗道一個激靈,幾乎是本能地站直了身子,躬身道:“臣……臣在。”
聲音嘶啞,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。
“朕要交給禮部三件事去辦,都是有關匡正人心的大事。”
此言一出,氛圍頓變。
不是懲罰?而是……委以重任?
所以這“接令”,原來是這個意思啊。
來宗道鬆了口氣,他抬起頭來,準備聆聽聖諭。
隻聽朱由檢繼續說道:
“第一件事,乃是人地之爭引出的人心動蕩。”
“當今之世,誠乃華夏千年未有之大變局。”
“朕將其揭示出來,固然能振奮天下有識之士,同謀出路。”
他話鋒一轉,“然,日講之時,前內閣學士韓爌所言,並非無的放矢。”
“無知愚民,野心之徒,乃至那些潛藏在暗處的邪教妖人,最喜斷章取義,拿了朕的隻言片語便去蠱惑人心,張冠李戴,動搖國本。”
“此事,不能不管。”
“但此事,卻也好管。”朱由檢微微一笑,“無非是廓清認知,安定人心罷了。這等教化之事,正合你禮部來做。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左側後排。
“倪元璐,你上前來。”
公卿後方,一直坐在小板凳上旁聽的小秘書倪元璐,連忙起身。
“臣在。”倪元璐壓下心中的激動與緊張,快步走到大殿中央。
“將你前三日整理的東西,說給諸位愛卿聽聽。”朱由檢吩咐道。
倪元璐環視一圈,看著滿座的閣老尚書,深吸了一口氣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。
他躬身領命,從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,翻開,朗聲念道:
“臣奉旨,考據曆代史書,乃有此一文呈上。”
“其名曰:《京師曆代考據》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開始講述。
“京師之地,西周時為薊國國都,後燕國破薊,遷都於此,乃稱燕都。”
“秦時為薊縣,屬廣陽郡。漢時為廣陽國首府,屬幽州。”
起初,殿中諸臣並未在意。
這些曆史,他們倒背如流,一個小編修又能講出什麼花來?
“漢末,公孫瓚據此,與劉虞、袁紹連年交戰。”
“兩晉以降,五胡亂華,此地更是數易其主,王浚、石勒、安祿山、劉仁恭、石敬瑭……輪番登台。”
倪元璐的聲音逐漸低沉。
“青史有載,無非勝者王侯敗者寇;青史未載,卻是這京畿之地,生民幾度絕,白骨幾度春。”
這句未經雕琢的詩句,頓時讓殿內幾位心思敏銳的官員微微蹙起了眉頭。
“爾後,遼國建為南京,金滅遼,改稱中都,方有帝京之名。”
“然,金泰和八年,蒙元南下,圍城一年。”
“城破之日,縱兵屠城一月,所死何止百萬!”
“其後又縱火焚城,宮室民居,儘為焦土!金之宗室、公卿、士大夫,被屠戮殆儘,生民十不存一!”
讀到這裡,倪元璐的聲音微微顫抖。
“史書所載,帝王將相,勝者書之;史書未載,城破之日,萬民為芻狗,血流漂杵!我等今日所立之地,腳下皆是累累白骨!”
“其後,忽必烈即位,於中都廢墟之上,營建大都。再往後我太祖,興兵北上,克服大都,這才有了我大明如今之帝京!”
“諸位大人!”倪元璐猛地抬起頭,聲音嘶啞,“可曾想過,蒙元為何要於廢墟之上重建大都?因為舊的一切,生民、建築、家族、財富……都已被抹得乾乾淨淨!”
他說完,深深一揖,退到一旁,胸口仍在劇烈起伏,顯然心緒難平。
整個武英殿,死一般的寂靜。
倪元璐那壓抑著悲憤的聲音,仿佛還在殿中回蕩。
在座的閣臣尚書們,神情各異。
有人麵露不忍,顯然是想起了史書中那些冰冷的記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