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則微微皺眉,覺得倪元璐一個小編修,在禦前如此宣泄情緒,有些失了體統。
但總有一些人,還是略微陷入了深思。
他們讀史,讀的是治亂興衰,是權謀得失。
他們也知道屠城,知道白骨,但那些隻是史書上冰冷的文字。
今日被倪元璐這般帶著情緒一讀,那文字背後的血腥味,仿佛一下子撲麵而來,讓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的朝堂重臣,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寒意。
朱由檢擺了擺手,示意倪元璐退下。
他等了片刻,讓這股沉重的情緒在殿內發酵,才用指節敲了敲禦案。
“咚,咚。”
眾人如夢初醒,紛紛將目光重新投向皇帝。
“此乃倪編修,花費三日,從浩如煙海的史書故紙堆中,尋章摘句所得。”
“其最難之處,在於京師並無縣誌、府誌可查。”
朱由檢長歎一聲,目光掃過眾人。
“至於為何無有……諸卿,想來也都知道了。”
是啊,都被殺乾淨了,燒乾淨了,哪裡還有什麼文獻傳承下來?
“是故,要解‘人地之爭’可能引發的人心之危,朕的想法,便是以史為鑒,以史為藥!”
朱由檢沉聲下令:
“朕要天下所有州縣之中,各地教諭、生員,都從本地縣誌、府誌、史書之中,去查探曆朝曆代,王朝更替之際,本地的情況。”
“縉紳何如?生民何如?一一摘錄明白,在當地宣講說明,爾後將定稿送入京師!”
“禮部,更是要以此為基礎,編撰一本《天下興衰生民考》!以作亡國之警,傳之後世!”
此言一出,殿中眾臣,神情變得無比凝重。
他們想過皇帝會安撫、會壓製,卻萬萬沒想到,他非但不壓,反而要將這“人地之爭”的殘酷,用最血淋淋的方式,揭示給天下之人看!
從此,所有起兵作亂之人,都要答一答,是不是準備付一付這鄉梓儘焚的結局。
以史為刀,刻骨為鑒,強行驅動天下士人之心嗎?
其結果究竟如何?真不會催動更大的動亂嗎?
天下之勢,從此鼎沸矣!
來宗道更是激動,然而卻不是為這所謂人地之爭。
他臉頰漲得通紅,已分不清是此前被訓斥的羞愧,還是野心所帶來的激動。
《天下興衰生民考》!
此書若成,必將是驚天動地,足以與《資治通鑒》相媲美的傳世巨著!
而他,來宗道,將作為此書的主持編撰者,也必將青史留名!
前一刻,他還在為可能到來的罷官免職而惶恐;這一刻,一個足以光耀門楣、名垂千古的機會,就這麼砸在了他的頭上!
什麼帝王刻薄,什麼當眾羞辱,在“青史留名”這四個字麵前,都變得無足輕重!
他再也顧不得許多,身體前傾,差點帶倒了桌案,聲音洪亮而堅定:
“回稟陛下!禮部……做得!”
“好!”朱由檢撫掌而笑,“那便接令!”
高時明會意,立刻上前拿過一份緞書,快步遞到來宗道麵前。
來宗道雙手接過,隻見綢緞周邊繡了龍紋,中間用朱筆畫了一個圈,圈中是一個“令”字。
這是聖旨嗎?似乎不是?這究竟又是什麼?
朱由檢開口道:
“按經世公文的規範,寫好章程,先交秘書處評審,過了,再交內閣委員會。定稿之後,承天門外貼榜十日,昭告天下,然後正式推行。”
“臣……遵……接令!”來宗道將折子高高舉過頭頂,出列叩首接令。
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,鬆了一口氣。
這份令下,說白了根本不是給這滿朝朱紫勳貴看的。
天傾之時,公卿之中或能有三五之輩趁亂跳船,或許多數也願意在事態不明朗之前挽一挽天傾。
但他朱由檢又哪還有利益可給他們呢?!
更大範圍的中下官吏、地主、百姓,才是他下一個階段要爭取的對象。
現下,隻不過是埋個伏筆罷了。
至於效果……
這大明天下,或許能有曆史上從未遭過兵災的州縣?
海南?雲南?
但反正肯定不是北方,也肯定不是南直隸!
朱由檢微微一笑,繼續開口
“其二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