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世龍還好些,畢竟是受領碼書之人,平日裡也和掌中幕僚琢磨過一些。
今日這番發問,倒主要是問給其餘兩人聽的。
而張鳳翼和渠家楨兩人,臉上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了。
千裡鏡若改進,能望得更遠,這個他們能懂,無非是烽火台隔得遠一些。
可後麵那什麼“錯位編碼”、“短碼長碼”、“不同碼書”,聽起來簡直如同天書,讓他們兩個隻覺頭昏腦漲。
但兩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,城府深沉,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駁了一個少年錦衣衛的麵子,讓他下不來台。
不管聽懂聽不懂,臉上都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,時不時點點頭,一副“原來如此”、“深以為然”的模樣。
一時間,場麵倒也其樂融融,隻把王世德聊得在這寒風裡,鼻尖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。
好在這封電報較短,前後不過一炷香的功夫,那木台上的人便探出頭來,大聲稟報:
“王頭,甲級電報,按製三次發報,已確認完畢!”
王世德聞言,立刻收起了話頭,神色一肅,對著三人一拱手:
“三位大人,按照規矩,甲級電報需得沿途旗尉做二次確認,卑職需趕赴下一台核驗,這便告辭了!”
說罷,他沒有絲毫拖泥帶水,轉身幾個大步走到馬前,翻身上馬,雙腿一夾,隻留下一聲清脆的“駕”,便沿著官道向東馳去,很快就隻剩一個小小的黑點。
場麵瞬間安靜下來,隻剩下風聲,以及戰馬不耐煩地打著響鼻、刨著蹄子的聲音。
張鳳翼與渠家楨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如釋重負。
半晌,還是巡撫張鳳翼乾笑一聲,打破了沉默:“嗬嗬,這位王僉事,倒是……雷厲風行,少年英才啊。”
馬世龍點了點頭,隨口應道:“有精神總是好事,倒比以往見過的那些錦衣衛,要可親一些。”
他嘴上應付著,身子卻已經轉了過來,目光平靜地看著二人。
那份平靜之下,卻藏著不容置喙的鋒芒。
“兩位大人,前幾日,軍情緊急,本將以陛下電報傳令相示,二位尚可說軍國大事,唯關防信印不可替代,需待朝廷明旨。”
“但是……昨日陛下詔令已至,兩位……總該接令了吧?”
氣氛,在這一刻悄然變化。
巡撫張鳳翼臉上的笑容不變,依舊是那副和煦的模樣,拱手道:“馬都督說笑了。朝廷既有明旨,我等地方官自當遵從。一應糧草、大豆、軍械,大同這邊定會竭力籌措,為大軍做好供應,絕不拖延。”
他嘴上說著“竭力籌措”,卻半個字沒提自己要出兵出人。
總兵渠家楨更是直接,上前一步,抱拳道:
“馬都督,末將已從邊牆各堡抽調了百名熟諳蒙地水草地理的老兵,還有幾位常年與各部打交道的撫夷官,一並撥給大人帳下聽用。”
“至於大同鎮的兵馬……您也知道,邊關防務繁重,各處隘口皆需嚴防死守,實在不敢擅動,還望馬都督體諒則個。”
馬世龍心中一聲輕歎。
六千騎兵出塞遠征,直搗敵巢,自萬曆年以來,這還是頭一遭。
誰也不知道結果究竟如何。
他雖手持天子赦書,可畢竟是客軍主帥,想要讓這兩條地頭蛇賭上前程,傾力相助,實在是有些為難了。
也罷,六千精騎,也夠用了。
那虎酋之軍力,他在遼東也不是沒有見識過的。
或許能壓住大同這邊的蒙古右翼,但終究不是他這支精騎的對手。
想到這裡,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對著二人團團一拜,說了幾句“有勞二位大人”、“此戰若勝,斷不敢獨占其功”的客套話。
官樣文章做完,張鳳翼與渠家楨二人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幾分,又寒暄數句,便拱手告辭。
馬世龍站在原地,目送他們離去,臉上的微笑緩緩斂去,重新變得沉靜。
他沒有立刻上馬,而是轉過身,再次望向了那座已經沉寂下來的電台,又順著電台指向的方位,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東方。
風,依舊在刮。卷起的沙礫打在臉上,有些微的刺痛。
陛下對此戰的目的,並不僅僅是一場勝利那麼簡單。
其中的分寸拿捏,虛實進退,都需要他這個執行者來仔細籌劃。
當這份電報擺在陛下的案頭之後,那位年輕的天子,又會落下怎樣的一子?
是會選擇穩妥,還是會堅持原先的激進?
臨行前在禦書房的那番懇談,言猶在耳,可君心如淵,誰又能真正測度?
而草原上的局勢,又是否真的會如自己推演那般進行?萬一他推演錯了,又如何是好?
勞師遠征,卻不是兵敗才算輸,勞而無功同樣也是輸!
千般思量,萬般頭緒,最終都化為一股沉甸甸的壓力,壓在了他的心頭。
馬世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,白色的霧氣瞬間被寒風吹散。
不管如何,這複出第一戰,我馬世龍唯有向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