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韻書店的門被推開,帶動了門楣上方的黃銅鈴鐺,發出一串清脆卻略顯滯澀的叮當聲,像是久未上油。
李浩邁步走入。
書店內部的光線與室外截然不同。午後的陽光透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窗斜射進來,在深色的木質地板上投下幾方明亮的光斑,光柱中無數微塵靜靜飛舞。空氣裡彌漫著舊紙張、油墨、還有一絲極淡的、類似檀香或草藥混合的沉靜氣味,將外界的嘈雜與浮躁隔絕開來。
書架是厚重的實木打造,從地麵直抵天花板,密密麻麻又整齊有序地排列著各類書籍。線裝的古籍、精裝的洋文書、平裝的小說、還有不少醫學和自然科學類的專業著作,分門彆類,顯示出主人嚴謹的品味和深厚的學養。店內很安靜,隻有書頁偶爾翻動的細微聲響,以及靠裡側一張寬大書案後傳來的、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。
李浩的目光,幾乎是瞬間,就鎖定了那個聲音的來源。
沈清辭。
她正坐在書案後,微微低著頭,專注於麵前攤開的一冊賬本。一縷碎發從她挽起的發髻旁滑落,垂在白皙的頸側。她穿著一件淺豆沙色的改良旗袍,外罩著同色係的針織開衫,袖口挽起一截,露出纖細的手腕。陽光恰好落在她的側臉和執筆的右手上,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,連睫毛低垂的陰影都顯得格外清晰。
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,卻又如此不同。更年輕,臉頰還帶著些許未褪儘的、屬於少女的柔和線條,神情專注而沉靜,沒有後來那些經年累月積壓下的疲憊與滄桑,也沒有麵對他時,那種刻意築起的、冰冷而疏離的壁壘。
李浩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又驟然鬆開,帶來一陣近乎眩暈的悸動。他幾乎要控製不住上前,想要觸碰她,確認她是真實存在的溫暖,而非又一個午夜夢回時破碎的幻影。
但他不能。
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,狀似隨意地打量著書架上的書籍,呼吸卻在無人看見的角度,悄然調整了好幾次,才將那股翻騰的酸楚與狂喜壓回心底。
“叮鈴——”
又一聲鈴響,一個穿著學生裝、戴著圓框眼鏡的年輕人快步走進來,似乎有些急切,帶進一陣風。他徑直走到櫃台前,對著正在整理書架的一位老店員道:“請問,有最新一期的《科學》雜誌嗎?還有,之前訂的《自然》到了沒有?”
老店員和藹地應著,轉身去後麵的小庫房尋找。
年輕人的到來打破了店內的靜謐,也讓書案後的沈清辭抬起了頭。她循聲望來,目光先是在那學生身上停留一瞬,隨即,便自然而然地,落在了站在進門不遠處、背光而立的李浩身上。
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。
李浩感覺自己的呼吸又停滯了半拍。他迎著她的目光,儘力讓臉上的表情顯得溫和、克製,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、屬於舊識重逢時的意外與遲疑。
沈清辭的眼神先是微怔,隨即,那雙清澈的眸子裡清晰地閃過一絲訝異,然後是淡淡的疑惑,最後沉澱為一種禮貌的、帶著距離的平靜。她擱下筆,站起身,從書案後繞了出來。
“李先生?”她的聲音清泠泠的,像山澗流淌的泉水,不高不低,卻足以讓幾步開外的人聽清。
她記得他。
這個認知讓李浩的心底湧起一絲微弱的暖意,儘管那聲“李先生”客氣得如同對待任何一個普通顧客。
“沈小姐。”李浩微微頷首,唇角勾起一抹無可挑剔的、溫和的弧度,“好久不見。方才路過,見這書店清雅,便進來看看,沒想到是沈小姐在打理。”他的措辭謹慎,將自己此行的“偶然性”點明。
“是有些日子沒見了。”沈清辭走到近前,在離他約兩步遠的地方站定。這個距離,既能交談,又保留了足夠的社交空間。“這書店是家父的產業,我課餘幫著照看一下。李先生是來尋書,還是……”她的話語留了半截,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個用錦布包著的、明顯是書籍形狀的物件上。
“確實是尋書,不過已經尋得了。”李浩將手中的錦布包略抬了抬,語氣自然地接道,“前些日子偶然得了本舊書,是關於江南本草考證的,瞧著有些意思。我記得沈小姐家學淵源,又正在攻讀生物,或許會對這類雜學感興趣。今日既然碰巧路過,便想著,若沈小姐不嫌棄,或可一觀。”
他沒有說“送”,而是說“一觀”,將姿態放得極低,也抹去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或帶來負擔的意味。
沈清辭眼中掠過一絲訝色。她看了看那錦布包,又看了看李浩坦然的神情,略一沉吟,道:“李先生有心了。本草考證確是我興趣所在,隻是無功不受祿,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