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沈小姐言重了。”李浩適時打斷,笑容裡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、屬於讀書人之間的“同道”理解,“好書難得,更難得的是知音。這書留在我這兒,不過是蒙塵,若能得沈小姐品鑒一二,便是它的造化了。再者,”他語氣微轉,似乎想起什麼,“說起來,前陣子聽聞沈老先生妙手回春,替工部局王董事家的公子解了煩憂,醫術仁心,令人欽佩。我這也算是……聊表敬意。”
他這話說得巧妙,既恭維了沈家,又將“送書”的緣由部分歸結於對沈老先生醫術的敬重,聽起來合情合理。
沈清辭眸光微動。父親前幾日診治王董事獨子的事,知道的人不多,李浩卻能提及,看來他並非對沈家近況一無所知。而且,他提起此事時語氣平常,並無刻意討好或打探之意,倒像隻是尋常的寒暄客套。
她再次看了看那本書,又看了看李浩。眼前的青年,與記憶中那個在社交場合見過幾麵、總是溫和有禮但似乎總隔著一層的藥材行小老板,似乎並無太大不同。隻是……那雙眼睛,在偶爾流轉的光線下,似乎比印象中更深沉了一些,少了幾分年輕人常有的浮躁,多了些許她看不懂的東西。
或許是經曆了些事情,成熟了些吧。她想。
“既然如此,清辭便卻之不恭了。”她終於伸出手,接過了那錦布包。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李浩的手背,一觸即分,帶著微涼的觸感。“多謝李先生。”
“沈小姐客氣。”李浩從善如流地收回手,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一絲涼意。他沒有再多做停留,也沒有試圖攀談,分寸拿捏得極好。“那我就不多打擾沈小姐了。告辭。”
說完,他微微頷首,便轉身向門口走去,步伐從容,仿佛真的隻是完成了一次偶然的、友好的贈書。
“李先生。”沈清辭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。
李浩腳步一頓,回身:“沈小姐還有事?”
沈清辭看著他,清澈的目光裡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探究,語氣卻依舊平和:“李先生似乎……對藥材行以外的事情,也頗為關注?”
李浩心中微微一凜,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知曉王家之事。他神色不變,坦然道:“混口飯吃罷了。在上海灘討生活,耳聰目明些,總不是壞事。況且,家父生前也曾行醫,對沈老先生這樣的杏林前輩,自然多一份關注。”他搬出了已故的父親,合情合理,也解釋了關注沈家的部分原因。
沈清辭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斟酌他話中的真假,最終隻是點了點頭:“原來如此。李先生慢走。”
“沈小姐留步。”
李浩再次轉身,這一次,沒有再回頭。他推開店門,鈴鐺聲再次響起,他走入門外明媚卻喧囂的日光裡,將書店內那片沉靜的、帶著墨香和屬於她氣息的空間,留在了身後。
門內,沈清辭低頭,解開了手中的錦布包。裡麵是一本保存得相當完好的線裝古籍,紙頁泛黃,但字跡清晰,墨香猶存。她隨手翻開一頁,正是論述蘇南某地特有草藥習性及與常見近似品種的鑒彆要點,內容詳實,考據嚴謹,正是她近期在查閱相關資料時,感到困惑的部分。
她的指尖撫過有些毛邊的書頁,抬起眼,透過明亮的玻璃窗,望向門外那個已然彙入人流、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,清冷的眸子裡,思緒微瀾。
這個李浩……似乎和之前聽說過的,有些不太一樣。
書店外,李浩漫步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,看似閒適,掌心卻微微有汗。
第一步,他邁出去了。
沒有急切,沒有表露任何超出“舊識”和“欣賞”之外的情愫,隻是埋下了一顆種子——一本她可能會感興趣的書,一次看似尋常的偶遇,一句點到為止的恭維。
他知道沈清辭聰明而敏銳,過分的熱情或明顯的企圖隻會引起她的警惕和反感。他必須像春雨,無聲浸潤,像織網,耐心而周密。
重逢的漣漪已經蕩開,接下來,就是等待合適的風,將這漣漪推向應有的方向。
而他,有的是耐心。
這一世,他們的棋局,才剛剛開始落子。
(第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