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對。”李浩點了點頭,“我給你準備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,可以送你去公共租界,那裡有我的朋友,可以安排你暫時隱蔽,甚至,如果你想,可以設法送你去香港,或者更安全的後方。”
他給了她選擇,又一次。而且,聽起來是一條更“正常”、更“安全”的路。
沈清辭怔怔地看著他,心中一時五味雜陳。離開?去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,隱姓埋名,等待戰爭結束?這似乎是眼下最理智、最符合她“沈家大小姐”身份的選擇。父親如果知道,也一定會讚同。
可是……
“那你呢?”她聽見自己問,聲音有些發飄,“你們呢?”
“我們留下。”李浩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,“這裡還有事沒做完。泥鰍需要更好的治療,物資需要轉移,有些人……需要安頓。”他頓了頓,補充道,“而且,戰爭不會這麼快結束,上海需要留下眼睛,留下……種子。”
他的語氣平淡,卻蘊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堅定和擔當。留下眼睛,留下種子……他到底想做什麼?他說的“有些人”,是指老金、阿炳他們,還是指……其他她不知道的人?
“如果……我選擇留下呢?”沈清辭鬼使神差般地,問出了這句話。話一出口,她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李浩顯然也愣住了。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,審視她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意圖。沈清辭被他看得有些心慌,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。
“留下?”李浩重複了一遍,語氣聽不出喜怒,“你知道留下意味著什麼嗎?意味著朝不保夕,意味著隨時可能麵臨槍林彈雨,意味著要親眼目睹更多的人間慘劇,甚至……意味著你的雙手,可能不再僅僅是拿著書本和銀針,也可能要沾上彆的東西。”
他的話像冰錐,一字一句,敲打在沈清辭的心上。她當然知道留下意味著什麼。這幾日的所見所聞,已經足夠讓她明白亂世的殘酷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重新抬起頭,迎上他的目光,雖然心跳如鼓,但聲音卻漸漸平穩下來,“但我學過醫。泥鰍的傷,金大嫂的風濕痛,還有外麵那些受傷的難民……或許我能做點什麼。而且,”她頓了頓,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舊襯衣,“我不想……像個累贅一樣,被送到一個所謂安全的地方,然後提心吊膽地等待消息,什麼也做不了。”
這是她這幾日反複思量後的真實想法。恐懼依舊存在,對未知的茫然也絲毫未減,但一種更深層次的、屬於她骨子裡的倔強和責任感,正在慢慢蘇醒。她是沈清辭,是受過現代教育、心懷濟世之念的女子,不是隻能依附他人、等待拯救的菟絲花。在這國破家亡的關頭,躲進租界的溫室,真的就能心安理得嗎?
李浩久久地凝視著她,目光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,有驚訝,有審視,有猶疑,似乎還有一絲……極淡的、幾乎無法捕捉的動容。昏黃的暮色從窗外透進來,給他冷硬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、虛幻的光暈。
“你想好了?”他最終問道,聲音低沉。
“想好了。”沈清辭點頭,語氣堅定。
又是一陣沉默。遠處傳來一聲格外沉悶的爆炸,震得窗欞嗡嗡作響。
“好。”李浩終於開口,隻吐出一個字。沒有讚許,沒有鼓勵,隻是平靜地接受了她這個在他眼中或許並不“明智”的選擇。“既然留下,就要守我的規矩。第一,絕對服從命令。第二,不該問的不同,不該看的不看。第三,保護好自己,你的醫術,比你的命更重要,至少現在如此。”
他的規矩,依舊簡單、冷酷,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
“我明白。”沈清辭應下。
“從明天開始,你跟著金大嫂,幫忙處理日常雜務,照顧泥鰍。有空,就看看這些書。”李浩指了指那幾本醫書,“我會找機會,讓你接觸一些實際的傷患。但記住,量力而行,不要逞強。”
“是。”
交代完畢,李浩不再多言,轉身朝外走去。走到門口,他腳步微微一頓,沒有回頭,聲音很輕,卻清晰地傳入沈清辭耳中:
“這條路,是你自己選的。以後,無論發生什麼,不要後悔。”
說完,他掀開布簾,走了出去。
沈清辭獨自坐在漸漸昏暗下來的房間裡,手中緊緊攥著那本《野戰外科學》冰涼的封麵。油墨和舊紙張的氣息鑽入鼻腔,帶著一種奇異的、令人安定的力量。
後悔嗎?
她不知道。
但至少,從這一刻起,她不再是那個被動等待救援、惶惶不可終日的沈清辭。她選擇了留下,選擇了踏入李浩那個充滿迷霧、血腥與未知的世界,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,去麵對這場國難。
窗外的炮火,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嘶吼。但沈清辭的心,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。
暗室之中,微光已燃。
(第十七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