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張——現在沈清辭知道他的名字了,張守義,或者按他的說法,一個本該死在三年前大火中的人——開始收拾行囊。
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。一個破布包,幾塊打火石,那把生鏽的小刀,還有那張泛黃的照片。他把這些東西仔細包好,係在腰間,動作緩慢而莊重,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。
“今晚子時出發。”他說,眼睛盯著石室角落裡跳動的火光,“走夜路,避開日本兵的巡邏。”
李浩靠著岩壁坐著,正在檢查自己的傷口。敷了三天藥,紅腫已經明顯消退,傷口邊緣開始長出粉色的新肉。沈清辭用老人采來的草藥搗碎給他換上,動作比三天前熟練了許多。
“你能行嗎?”沈清辭擔憂地看著李浩蒼白的臉。高燒雖然退了,但他的體力顯然還沒恢複。
“死不了。”李浩還是那句話,但這次他抬頭看了沈清辭一眼,眼神裡多了一絲溫和,“放心。”
沈清辭彆過臉去。她討厭自己越來越習慣這三個字,更討厭自己開始相信這三個字。
老張走到李浩麵前,蹲下,伸出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傷口周圍。他的手指很粗糙,布滿了老繭和疤痕,但按壓的力道精準而專業。
“骨頭沒傷著,是好事。”老張低聲說,“但你這傷,經不起劇烈動作。接下來的路,能走就走,不能走就停,彆逞強。”
李浩點頭:“明白。”
“還有你。”老張轉向沈清辭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“身子骨太單薄。但眼神不錯,比那些嬌滴滴的城裡小姐強。”
沈清辭不知該說什麼,隻好也點點頭。
“山裡的路不好走。”老張繼續說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,“懸崖,深澗,毒蛇,野狼,還有迷路。任何一樣都能要了你們的命。跟緊我,一步都不能錯。”
“那些追兵呢?”李浩問。
老張的嘴角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:“他們?他們最不可怕。活人永遠比死人好對付。”
沈清辭打了個寒顫。她知道老張說的“死人”是什麼意思——不是真正的死人,而是在這深山裡迷路、摔死、餓死、凍死的人。三年來,老張見過多少這樣的“死人”?
夜幕降臨,子時將至。
老張熄滅了火堆,隻留下一根鬆明火把,用破布裹了,隻透出微弱的光。他推開偽裝的門,月光如水銀般瀉入石室。
“走。”
一個字,乾淨利落。
沈清辭背上包袱——裡麵裝著剩下的乾糧、草藥和那支老舊的漢陽造。李浩拄著老張給他削的拐杖,勉強站直。他的背上還背著那本用油紙包好的書,貼肉藏著,像是藏著一塊燒紅的炭。
三人魚貫而出,沒入太行山濃重的夜色。
月光很亮,但山路更暗。老張走在最前麵,腳步輕得像貓,幾乎不發出聲音。沈清辭跟在他身後三步遠,李浩在最後,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,但咬牙沒發出一聲呻吟。
他們走的不是尋常山路,而是貼著山脊的獸徑。有些地方窄得隻容一人側身通過,腳下就是百丈深淵;有些地方要攀著藤蔓往下滑,粗糙的植物莖乾把手心磨得生疼。
一個時辰後,沈清辭已經氣喘籲籲。她的衣服被汗水浸透,又被夜風吹得冰涼,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。李浩的情況更糟,她能聽見他越來越粗重的喘息,像破舊的風箱。
老張停下腳步,舉起手示意。三人躲進一塊巨石的陰影裡。
“歇一炷香。”老張低聲說,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,倒出幾粒黑乎乎的東西,“含著,提神。”
沈清辭接過一粒,放進嘴裡,一股辛辣苦澀的味道立刻在口腔裡彌漫開來,嗆得她差點咳出來。但很快,一種清涼的感覺從喉嚨直衝頭頂,疲憊感確實減輕了些。
“這是什麼?”她小聲問。
“山茱萸,配了幾味草藥。”老張自己也含了一粒,“山裡走夜路的人都會備著。”
李浩也含了一粒,閉上眼睛靠在石頭上休息。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,勾勒出緊繃的線條。沈清辭突然發現,這個男人其實還很年輕——不會超過三十歲,但眉宇間的滄桑卻像是活了五十年。
“看什麼?”李浩突然睜開眼睛。
沈清辭慌忙移開視線:“沒什麼。你的傷...疼得厲害嗎?”
“還好。”李浩活動了一下肩膀,“比昨天好多了。老張的藥很管用。”
提到老張,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前方——老人正蹲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,像一尊石雕般凝視著來路。月光照在他佝僂的背影上,有種說不出的孤獨。
“他說的那條路...”沈清辭壓低聲音,“真的能繞過日本兵的封鎖嗎?”
李浩沉默了一會兒:“我不知道。但我們現在沒有選擇。”
“到了黃河渡口呢?那裡肯定有重兵把守。”
“走一步看一步。”李浩的聲音很輕,但很堅定,“總會有辦法的。”
沈清辭還想說什麼,但老張已經站起身:“走了。”
後麵的路更難走。他們開始下坡,坡陡得幾乎要手腳並用。沈清辭好幾次腳下一滑,險些摔下去,都被老張眼疾手快地拉住。李浩拄著拐杖,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。
“前麵是斷魂崖。”老張突然說,“過了那裡,就出了這片山。”
沈清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隻見月光下,一道刀劈斧削般的絕壁橫亙在前方。絕壁之間,隻有一條不足一尺寬的石縫,像是山體裂開的一道傷口。石縫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,風聲從底下呼嘯而上,發出鬼哭般的嗚咽。
“這叫路?”李浩的聲音有些發緊。
“這叫生路。”老張平靜地說,“日本兵的巡邏隊不敢走這裡。敢走的,都死了。”
沈清辭感到腿在發軟。一尺寬的石縫,下麵是萬丈深淵,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。而且看那石縫的走向,有些地方可能需要側身甚至攀爬才能通過。
“沒有彆的路嗎?”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。
“有。”老張說,“走山下大路,三道日本哨卡,五處偽軍檢查站。你們選。”
三人陷入沉默。風聲在耳邊呼嘯,像是在催促他們做出選擇。
“我走前麵。”李浩突然說。
老張盯著他:“你的傷...”
“我體重最輕,萬一失手,你們還有機會拉我。”李浩的聲音不容置疑,“沈小姐在中間,老張你在最後壓陣。這樣最安全。”
沈清辭想反對,但李浩已經解下背上的書,用布條牢牢綁在胸前,然後開始整理裝備。他把多餘的衣物扔掉,隻留下最必需的東西,又把褲腿紮緊,防止勾到岩石。
老張看了他一會兒,點頭:“好。”
石縫的入口處有一個小小的平台。李浩站在平台邊緣,深吸一口氣,然後側身擠進石縫。沈清辭緊跟著,老張在最後。
一進石縫,世界陡然變得狹窄壓抑。兩邊的岩壁幾乎貼著臉,冰冷的石頭蹭著衣服和皮膚。腳下隻有不到一尺寬的石棱,有些地方甚至隻有半腳寬,必須用腳尖踩著,身體緊貼岩壁才能通過。
最可怕的是風。從深淵底部刮上來的風,在石縫裡形成詭異的漩渦,時而推著你向前,時而又要把你拉下去。沈清辭不得不死死抓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塊,指甲摳進石縫裡,很快就被磨破出血。
“彆往下看。”前麵傳來李浩的聲音,很輕,但在風聲中異常清晰,“隻看腳下的路,隻看手抓的地方。”
沈清辭強迫自己照做。她盯著李浩踩過的地方,一步一步跟著。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,但她不敢鬆手,因為一鬆手就可能失去平衡。
走了大約三十步,前麵突然變窄。李浩停下來,回頭說:“這裡要爬過去。岩壁上有個凹陷,手腳並用,慢慢挪。”
沈清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心臟幾乎停跳——那所謂的“凹陷”其實就是岩壁上的一道淺溝,勉強能容納手腳。而下麵,是黑洞洞的深淵,深不見底。
“我...”她張了張嘴,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發不出聲。
“沈清辭。”李浩叫了她的全名,這是第一次,“看著我。”
沈清辭抬起頭,對上李浩的眼睛。月光從石縫頂部漏下來一些,照得他的眼睛異常明亮。
“你能行。”他說,不是鼓勵,而是陳述,“你在上海躲過了日本人的追捕,在野墳崗殺過匪兵,在山洞裡守住了我的命。你能行。”
沈清辭愣住了。她沒想過李浩會說這些話。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,在這個生死關頭,用最平靜的語氣肯定了她的堅韌。
“我...”她深吸一口氣,“我能行。”
李浩點點頭,轉身開始攀爬。他的動作很慢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受傷的後背在岩壁上蹭過,肯定很疼,但他一聲不吭。
沈清辭等李浩爬過最窄處,深吸一口氣,開始跟上。她把身體緊緊貼在岩壁上,手指摳進石縫,腳尖尋找著力點。風在耳邊呼嘯,像是死神的低語。有那麼一瞬間,她真的想放棄,想就這樣鬆手,一了百了。
但她看見了李浩的背影。那個男人,背上有傷,胸前藏著用七十三條人命換來的書,每一步都走得艱難,但每一步都沒有停。
她咬緊牙關,繼續向前。
手掌磨破了,血滲出來,讓手指變得濕滑。她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氣摳住岩石。手臂的肌肉在顫抖,腿也在顫抖,但她不能停,因為一停就可能失去勇氣。
不知過了多久——也許是幾分鐘,也許是一個世紀——沈清辭終於爬過了最窄的那段。前麵稍微寬了一些,她可以稍微放鬆一點,靠在岩壁上喘息。
“好樣的。”身後傳來老張的聲音。老人竟然還能說話,而且聲音平穩,像是在散步。
沈清辭沒有力氣回答。她隻是大口喘氣,感覺肺裡像著了火。
“繼續走,前麵有地方可以休息。”李浩在前麵說。
又走了大約五十步,石縫豁然開朗——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凹洞,剛好能容納三個人並排坐下。更神奇的是,凹洞裡居然有一眼泉水,從岩縫裡滲出來,積成一個小小的水窪。
“喝點水。”老張率先蹲下,用手捧水喝。
沈清辭和李浩也照做。泉水冰冷清冽,帶著淡淡的甜味,是沈清辭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水。
“這是什麼地方?”李浩問。
“斷魂崖的‘喘氣口’。”老張說,“當年修棧道的工匠留下的。再往前走半裡,就能出去了。”
沈清辭看向來路,黑黢黢的石縫像怪獸的食道,而他們剛剛從那裡爬過來。一陣後怕襲來,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。
“怕了?”老張問。
沈清辭老實點頭:“怕。”
“怕就對了。”老張難得地笑了笑,“不怕的人,都死在這條路上了。”
“你經常走這條路?”
“三年,走了十七次。”老張說,“每次都是送人。”
“送什麼人?”
老張沉默了。他盯著水窪裡的倒影,很久才開口:“送該送的人。讀書人,學生,醫生,有時候是帶著孩子的女人。都是不想當亡國奴的人,想往南走,想過黃河。”
“都送到了嗎?”
“送到過。”老張的聲音很低,“也送丟過。”
沈清辭明白了“送丟”是什麼意思——摔下懸崖,迷路餓死,被巡邏隊發現,或者彆的什麼死法。在這條路上,死亡是家常便飯。
“你為什麼...”李浩剛開口,老張就打斷了他。
“時間不多了。天亮前必須出山,不然會被巡邏隊發現。”
三人重新上路。後麵的路雖然還是險,但有了剛才的經曆,沈清辭覺得自己好像脫胎換骨了。恐懼還在,但已經不能控製她。她開始相信自己的手腳,相信自己能在這絕壁上活下來。
又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,前方終於出現了出口——一道狹窄的裂縫,透進微弱的曙光。
“到了。”老張說,“出去就是下山的路。但彆高興太早,山下有村子,村子裡有日本人設的保甲,生麵孔一出現就會被報上去。”
三人依次擠出裂縫。外麵是一片稀疏的鬆林,晨霧在林間繚繞,遠處的山巒在晨曦中露出青灰色的輪廓。
天快亮了。
“坐下,休息。”老張說,“等天完全亮了再走。白天走山路反而安全,晚上容易迷路。”
他們在鬆林裡找了塊相對平坦的地方坐下。沈清辭這才感到渾身酸痛,尤其是手臂和腿,像是灌了鉛。李浩的臉色也更蒼白了,額頭上全是冷汗。
老張從包袱裡掏出最後一點乾糧——三塊硬邦邦的玉米餅,分給每人一塊。
“吃完,睡一會兒。”他說,“我放哨。”
沈清辭實在太累了,啃完餅,靠著樹乾就睡著了。她做了很多夢,亂七八糟的,一會兒夢見上海的報社,一會兒夢見野墳崗的槍聲,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在斷魂崖上失足墜落...
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。
沈清辭猛然驚醒,看見李浩近在咫尺的臉。他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,示意噤聲,然後指了指山下。
沈清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心臟驟然收緊——
山腳下的村子裡,有火光。不是一兩點,而是一片,像是很多火把在移動。更可怕的是,她聽見了狗吠聲,很多狗在狂吠。
“日本兵在搜村。”老張不知何時已經醒了,蹲在一棵樹後,眼睛盯著山下,“看火把的數量,至少一個小隊。”
“為什麼突然搜村?”李浩壓低聲音問。
老張的臉色很凝重:“可能是我們暴露了。也可能是彆的什麼事。”
狗吠聲越來越近,火把的光亮也開始往山上移動。
“他們在往這邊來。”李浩說。
老張站起身:“走。不能待在這裡。”
“往哪走?”沈清辭問。前有追兵,後有斷魂崖,他們已經無路可走。
老張環顧四周,突然眼睛一亮:“跟我來。”
他帶著兩人往鬆林深處走,不是下山,而是往上。山路越來越陡,樹木也越來越密。沈清辭的腿像灌了鉛,每抬一步都異常艱難,但她咬牙跟上。
狗吠聲越來越近,甚至能聽見日本兵的呼喝聲。
“快!”老張催促道。
前方出現了一個陡坡,坡上長滿了灌木和藤蔓。老張扒開一叢茂密的藤蔓,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。
“進去。”他推了沈清辭一把。
洞口很窄,沈清辭幾乎是爬進去的。裡麵是一個天然的石洞,不大,但足夠容納三人。最妙的是,洞口被藤蔓完全遮擋,從外麵根本看不出來。
老張最後一個進來,小心地把藤蔓恢複原狀。洞裡頓時一片漆黑,隻有藤蔓的縫隙透進幾縷微光。
三人屏住呼吸,聽著外麵的動靜。
狗吠聲越來越近,已經到了他們剛才休息的地方。能聽見日本兵嘰裡咕嚕的說話聲,還有皮靴踩在落葉上的聲音。
一隻狗在洞口附近嗅來嗅去,發出興奮的嗚嗚聲。
沈清辭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。她死死捂住嘴,生怕發出一點聲音。
一個日本兵走過來,用刺刀撥開藤蔓——
沈清辭閉上眼睛,準備迎接死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