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鞍在胯下顛簸,每一記蹄聲都像敲在肋骨的傷處。清辭咬緊牙關,右手攥緊韁繩,左手按著腰間被血浸透的布條。夜風像刀子,刮過濕透的衣衫,帶走最後一點體溫。
李浩策馬在前,身影在月色下繃成一張弓。他不時回頭,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,又轉向來路——黑暗裡,隱約有馬蹄聲追來。
“還能撐多久?”他勒慢馬速,與她並轡。
“到軍營。”清辭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,“彆停。”
李浩沒再說話,從鞍袋裡扯出一件乾燥的外衫扔給她。清辭接過,裹在身上,布料上還帶著他的體溫。她聞到了血腥味,藥草味,還有一種說不清的、屬於戰場的氣味。
兩匹馬在官道上狂奔。這是黑水城通往西境的主道,白日裡車馬喧囂,入夜後卻成了鬼道。路旁是成片的稻田,收割後的稻茬在月光下泛著蒼白,風過時發出窸窣的嗚咽。
“抄近路。”李浩忽然調轉馬頭,衝下官道,鑽進一片樹林。
清辭緊隨其後。馬蹄踏碎落葉,驚起夜棲的鳥群。林間無路,枝椏抽打在臉上,留下火辣辣的疼。李浩像熟悉掌紋般穿梭,顯然這條路他走過不止一次。
“沈墨帶我來過。”他在前頭說,聲音被風聲扯碎,“他說,若有一日要逃命,就走這裡。”
清辭想起那個總愛笑的師兄。在北平的冬天,他會偷學校鍋爐房的煤塊,塞進她的書包。他說,清辭,你手總是冰的,要暖著。
現在他的手也冰了,沉在蘇州河底。
林子漸深,月光被樹冠切碎,灑下斑駁的光影。馬蹄聲在寂靜裡格外刺耳。清辭回頭望去,林外官道上,幾點火把的光正迅速移動。
“他們追來了。”
“不止一波。”李浩的聲音很冷,“前麵應該還有埋伏。”
話音未落,箭矢破空聲驟起!
清辭本能地俯身,一支羽箭擦著頭頂掠過,釘在前方的樹乾上,箭尾震顫。緊接著是第二支、第三支——從兩側的樹影裡射來。
李浩拔刀,刀光在黑暗中劃出銀弧,格開兩支箭。另一支射向他坐騎的前腿,馬匹慘嘶一聲,前膝跪地。他滾鞍落地,順勢拉住清辭的馬韁。
“下馬!”
清辭翻身下鞍,肋下一陣撕裂的痛,眼前發黑。李浩扶住她,拖到一棵粗壯的槐樹後。箭雨暫歇,林間陷入詭異的寂靜。
“多少人?”清辭喘息著問。
“不少於十個。”李浩從樹後窺探,“分兩翼包抄。訓練有素,不是尋常衙役。”
“金鱗的人?”
“或者二皇子的私兵。”
腳步聲在落葉上沙沙響起,緩慢,謹慎,呈扇形圍攏。月光照亮了幾張臉——都是生麵孔,衣著普通,但握刀的手勢整齊劃一,是軍中的架勢。
李浩數了數,十二個。他看向清辭:“還有多少力氣?”
“夠開六槍。”清辭從腰間抽出勃朗寧,檢查彈夾。
“省著用。”李浩從靴筒裡抽出另一把短刀,遞給她,“近身用這個。”
清辭接過。刀柄纏著牛皮,刀刃泛著幽藍的光——也淬了毒。她想起布莊密室裡那些毒箭,胃裡一陣翻湧。
人影近了。
李浩做了個手勢,示意她留在樹後,自己卻突然躥出,像一道影子撲向左側的三人。刀光乍起,慘叫聲劃破夜空。幾乎同時,右側的敵人衝了過來。
清辭舉槍。
第一槍,命中衝在最前那人的眉心。他晃了晃,撲倒在地。第二槍打偏了,子彈擦著另一人的耳朵飛過。那人愣了一下,隨即怒吼著撲來。
太近了,來不及開第三槍。
清辭扔下槍,雙手握住短刀,迎了上去。那人刀法淩厲,劈砍帶風,她隻能格擋,震得虎口發麻。肋下的傷口徹底崩開,溫熱的血順著腰側往下淌。
刀鋒擦過她的脖頸,留下一道血痕。
清辭咬牙,不退反進,鑽進對方懷中,短刀狠狠紮進他肋下。那人悶哼一聲,抓住她的手腕,另一隻手掐向她的喉嚨——
槍響了。
是李浩。他不知何時解決了左側的敵人,回身一槍打爆了那人的頭。血和腦漿濺了清辭一臉,溫熱,腥甜。
她鬆開手,短刀還插在屍體上。跪在地上,乾嘔起來。
李浩快步過來,拉起她:“沒時間了。”
林外傳來更多的馬蹄聲。
他拖著她往林子深處跑。身後,幸存的幾個追兵猶豫片刻,沒有立刻追來——他們在檢查同伴的屍體,清點損失。
“馬沒了。”清辭喘息著說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“前麵有地方可以藏。”李浩架著她,“堅持住。”
林子儘頭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,牆塌了半邊,神像蒙塵。李浩帶她鑽進廟後的地窖——一個隱蔽的土洞,入口被荒草掩蓋。
洞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。李浩摸出火折子,吹亮,微弱的光照亮了狹小的空間:一張破草席,一隻水囊,幾塊乾糧,還有一包用油布包著的物事。
“沈墨準備的。”李浩解釋,“他說,狡兔三窟。”
清辭癱坐在草席上,再也撐不住了。李浩跪在她身邊,解開她的外衫。肋下的包紮已經完全被血浸透,傷口邊緣翻卷,泛著不正常的青黑色。
“箭毒。”他低聲說。
清辭已經感覺不到疼了,隻有麻木,和一陣陣的寒冷。她看著李浩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,倒出些黑色藥粉,灑在傷口上。藥粉觸到血肉,發出“嗤”的輕響,冒起白煙。
她疼得抽搐,咬住嘴唇,沒出聲。
“金瘡藥裡混了解毒散,能延緩毒性。”李浩重新包紮,動作快而穩,“但撐不過三天。必須到軍營,楊嘯軍中有軍醫,或許有辦法。”
“如果……”清辭的聲音很輕,“如果楊嘯不可信呢?”
李浩的手頓了頓:“那就死在那裡。”
他說得平靜,像在說一件尋常事。清辭看著他被火光照亮的臉,忽然覺得陌生。這個男人,她認識不過幾日,卻已經並肩經曆了生死。她知道他父親是誰,知道他的仇,他的使命,卻不知道他愛吃什麼,怕什麼,夢見過什麼。
“李浩。”她喚他。
“嗯。”
“你小時候……是什麼樣子?”
李浩愣了愣,隨即扯了扯嘴角:“調皮,總闖禍。父親常罰我跪祠堂,我就偷偷在蒲團下藏小人書。”
“後來呢?”
“後來父親死了。”他聲音淡下去,“我被送到舅舅家,在鄉下長大。十七歲那年,沈墨找到我,說父親留了東西給我。再後來,我就成了現在這樣。”
火折子快滅了,他換了根新的。光重新亮起時,清辭看見他眼角有細紋,是常年皺眉留下的痕跡。
“你恨嗎?”她問。
“恨誰?二皇子?金鱗?還是這世道?”李浩搖頭,“恨太奢侈,我隻想做完該做的事。”
“然後呢?”
“然後……”他想了想,“或許開間藥鋪,像陳掌櫃那樣。或者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,種幾畝地。”
清辭笑了,很輕:“不像你。”
“那什麼像我?”
“不知道。”她說,“總覺得你該在更大的地方,做更大的事。”
李浩沒接話,起身走到地窖口,側耳傾聽。外麵的馬蹄聲遠了,追兵似乎往另一個方向去了。他回來,掰了塊乾糧遞給清辭。
“吃一點,天亮前得走。”
乾糧硬得像石頭,清辭勉強咽了幾口。李浩自己也吃,就著水囊裡的涼水。兩人沉默著,隻有咀嚼聲和火折子燃燒的劈啪聲。
“清辭。”李浩忽然開口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我是說如果,到了軍營,楊嘯不可信。我會拖住他們,你帶著證據走。去京城,找名單上第三個人,他叫徐階,現在是大理寺少卿。他是我父親的門生,可信。”
“我不——”
“聽我說完。”李浩打斷她,“證據比你我性命都重。沈墨死了,顧長明死了,那麼多人為這個死了。不能讓它白費。”
清辭看著他的眼睛。那裡麵有不容置疑的決絕。
“好。”她終於說,“但你也得答應我,不到最後,彆輕易赴死。”
李浩笑了笑,很短:“我儘量。”
火折子又滅了。這次他沒再點,黑暗徹底吞沒了地窖。清辭靠在土牆上,能聽見李浩的呼吸聲,平穩,綿長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感覺到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額頭。
“你在發燒。”
“嗯。”
“睡一會兒。”他說,“時辰到了我叫你。”
清辭閉上眼。黑暗中,記憶像潮水湧來。她看見父親伏案寫奏折的背影,看見母親在燈下縫補衣衫,看見沈墨在雪地裡衝她揮手,笑容明亮。
還有李浩。他握刀的手,他背對著她說“同往”時的側臉,他給她包紮時低垂的睫毛。
這些畫麵交織,旋轉,最後沉入黑暗。
她睡著了。
李浩沒睡。
他坐在黑暗中,耳朵捕捉著外麵每一絲聲響。風過樹梢,夜鳥啼鳴,遠處隱約的狼嚎。還有懷裡那疊證據的觸感——紙張被水泡過後微微發脹,邊緣已經起毛。
他想起父親。
記憶裡的父親總是忙碌,早出晚歸,身上常帶著墨香和藥草味。偶爾得閒,會教他認字,讀史書。父親說,為官者,當知興替,明得失,但最重要的是知民心。
“民心是什麼?”年幼的他問。
父親摸著他的頭:“就是你走在街上,看見的那些人。賣菜的阿婆,拉車的漢子,學堂裡的孩童。他們想過安穩日子,有飯吃,有衣穿,不受欺壓。這就是民心。”
後來父親死了。官府說是投江,屍骨無存。舅舅把他接走時,偷偷塞給他一封信,是父親留下的。
信很短:“浩兒,若父不歸,勿尋仇,勿入仕。去岐黃穀找陳師兄,學醫濟世,平安一生。”
他沒聽。
十七歲那年,他獨自去了京城,想查父親的死因。在父親舊宅外守了三個月,終於等到一個夜裡,有人翻牆而入。他跟進去,看見那人從書房暗格裡取出一本賬簿。
那人就是沈墨。
沈墨發現了他,沒殺他,反而帶他走。說,你父親是我老師,他死得不明白,我得查清楚。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?
他願意。
那之後八年,他跟著沈墨,從京城到江南,從官場到江湖。他學會了用刀,用槍,用毒,學會了察言觀色,學會了在謊言中分辨真相。沈墨說,你父親想讓你平安,但你骨子裡流著他的血,注定走不了安穩路。
沈墨說得對。
地窖外傳來窸窣聲。李浩瞬間握刀,屏住呼吸。
是腳步聲,很輕,踩在落葉上。不止一個人,至少三個。他們在廟外停住了。
“血跡到這裡就沒了。”一個男人的聲音,壓低著。
“搜。”
李浩輕輕推醒清辭,手指按在她唇上。她立刻清醒,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驚人。李浩指了指地窖口,做了個手勢——有人,三個。
清辭點頭,摸到地上的勃朗寧。還剩四發子彈。
腳步聲進了廟。他們在翻找,推倒破爛的供桌,踢開腐朽的梁木。離地窖入口越來越近。
李浩計算著距離。地窖入口的荒草隻是簡單掩蓋,仔細看很容易發現。一旦被發現,在這狹小的空間裡,他們幾乎沒有還手餘地。
隻能先發製人。
他示意清辭準備,自己則挪到地窖口下方,耳朵貼著土壁。腳步聲停在入口上方,荒草被撥動——
就是現在!
李浩猛地推開地窖蓋板,整個人如豹子般躥出!刀光在月光下一閃,最靠近的那人喉嚨噴血,栽倒在地。另外兩人反應過來,拔刀就砍。
清辭也衝出地窖,舉槍。但其中一人已經撲到麵前,刀鋒直劈她麵門。她側身躲過,槍口抵住對方腹部,扣動扳機。
悶響。那人僵住,低頭看著腹部的血洞,緩緩倒下。
最後一個。
李浩正與他纏鬥。這人刀法極好,顯然是頭目,每一刀都狠辣刁鑽。李浩左臂有傷,動作慢了一分,被刀鋒劃過大腿,鮮血迸濺。
清辭舉槍,但兩人纏鬥在一起,她不敢開槍。
李浩悶哼一聲,突然棄守為攻,硬挨了一刀,刀尖紮進他肩頭。但他也趁機貼近,短刀從下往上,捅進對方下頜。
刀尖從顱頂穿出。
那人瞪大眼睛,喉頭咯咯作響,終於軟倒。
李浩拔出肩頭的刀,踉蹌一步,單膝跪地。清辭衝過去扶他。
“沒事。”他喘著氣,“皮肉傷。”
但血流得很凶。清辭撕下衣擺給他包紮,手指碰到他肩胛骨——那裡有一道很深的舊傷疤,像是箭傷。
“以前留下的。”李浩說,聲音有些虛。
清辭沒多問,快速包紮好。她檢查三具屍體,從他們身上搜出幾塊腰牌——不是官府的,也不是軍中的,是普通的木牌,但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:三條波浪線,像水紋。
“金鱗的標記。”李浩看了一眼,“他們是‘水部’的人,專司暗殺追蹤。”
“還有多少部?”
“不知道。”李浩撐著站起來,“但肯定不止這些。快走,槍聲會引來更多人。”
兩人來不及掩埋屍體,隻匆匆搜刮了些乾糧和兵器,便往林子更深處鑽。這次沒有馬,隻能靠雙腿。清辭的傷每走一步都像刀割,李浩肩頭的血也止不住地滲。
但他們不敢停。
天快亮時,他們終於鑽出林子,眼前是一條蜿蜒的山路。遠處,晨曦勾勒出群山的輪廓,像蟄伏的巨獸。
“翻過那座山,就是龍驤軍防區。”李浩指著最高的山峰,“但山路險,追兵肯定會抄近道在隘口堵我們。”
“還有彆的路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