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浩想了想:“有,但更險。”
他指向左側,那裡是懸崖峭壁,崖下雲霧繚繞,隱約能聽見水聲。“崖下有棧道,是采藥人走的,年久失修。但如果我們能下去,可以繞過隘口,直接插到軍營後山。”
清辭走到崖邊往下看。深不見底,霧氣像牛奶一樣翻湧。
“你敢嗎?”李浩問。
清辭回頭看他:“你敢,我就敢。”
李浩笑了,這次是真的笑,眼角皺起細紋:“我父親常說,李家男兒,可以死,但不能慫。現在看來,李家的……朋友,也一樣。”
他從行囊裡翻出繩索,一頭綁在崖邊的大樹上,一頭扔下懸崖。繩子不夠長,隻垂下去十幾丈,便消失在霧氣裡。
“我先下。”李浩說,“找到落腳點,再拉你。”
他抓住繩子,腳蹬崖壁,幾下便滑了下去。清辭趴在崖邊,看著他的身影被霧氣吞沒。過了一會兒,繩子晃了三下——是信號。
她深吸一口氣,抓住繩子。
下滑的過程像墜入噩夢。岩壁濕滑,長滿青苔,幾次腳下一空,全靠手臂的力量吊住。繩子摩擦手掌,很快就破了皮,火辣辣地疼。霧氣冰涼,鑽進領口袖口,帶走所有溫度。
不知滑了多久,腳下終於觸到實地。
是一個狹窄的平台,鑿在崖壁上,寬不過三尺。李浩站在那兒,正盯著崖壁上的什麼東西。
“怎麼了?”清辭問。
李浩側身,讓她看。崖壁上,有人用刀刻了一行字:
“棧道已斷,勿入。沈墨留。”
字跡很新,不超過三個月。
清辭的心沉下去。她看向平台前方——那裡本該是棧道的起點,現在隻剩下幾根腐朽的木樁,懸在虛空裡。棧道的主體已經塌了,斷裂的木梁垂在崖壁上,像巨獸的肋骨。
“他料到了。”李浩低聲說,“料到了有一天,我們會走這條路,會被逼到這裡。”
“現在怎麼辦?”
李浩沒回答,走到平台邊緣,往下看。霧氣稍散了些,能看見下方幾十丈處,有一片突出的岩架,上麵長著幾棵歪脖子鬆樹。
“跳下去。”他說。
清辭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“下麵是鬆樹,能緩衝。”李浩指著,“我算過,落點如果準,能抓住樹枝。但隻有一次機會。”
“如果抓不住呢?”
“那就摔死。”李浩看著她,“或者,我們回頭,跟追兵拚。但你現在這狀態,我肩上有傷,勝算不大。”
清辭看向來路。懸崖上方,隱約傳來人聲——追兵到了崖頂。
沒有選擇了。
“你先跳。”她說。
李浩搖頭:“我先跳,如果成了,你在上麵看著落點,調整姿勢。如果不成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你就彆跳了,想辦法藏起來,等他們走了,再找彆的路。”
“李浩——”
“這是命令。”他打斷她,眼神不容置疑,“記住,證據比命重要。”
說完,他後退幾步,助跑,縱身躍下懸崖!
清辭撲到平台邊,看著他如石塊般墜下。霧氣吞噬了他,但幾秒後,她聽見樹枝斷裂的脆響,和一聲悶哼。
“李浩!”她喊。
沒有回應。
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正要再喊,下方傳來一聲口哨——是他們約定的暗號。
他成功了。
清辭退後,深呼吸,助跑,躍出平台。
下墜的感覺像被無形的手拉扯,風在耳邊呼嘯,霧氣撲在臉上。她看見岩壁飛速上升,看見那幾棵鬆樹越來越近——
她伸開雙臂,抱向最粗的那根樹枝!
撞擊的力道幾乎讓她昏厥。樹枝斷裂,但她下墜的勢頭也緩了。第二根樹枝接住了她,彈了幾下,終於穩住。
清辭吊在半空,渾身骨頭像散架了。她低頭,看見李浩站在下方的岩架上,正仰頭看著她,臉上有血,但還活著。
“鬆手!”他喊,“我接住你!”
清辭鬆開手。
墜落,撞擊,有人接住了她,兩人一起滾倒在岩架上。李浩墊在她身下,悶哼一聲。
“你怎麼樣?”清辭撐起身。
“肋骨……可能斷了。”李浩臉色煞白,“但死不了。”
岩架比上麵的平台大得多,有十幾丈見方。邊緣就是萬丈深淵,但岩架本身很穩固。角落裡甚至有個淺淺的山洞,裡麵有燒過的柴灰,和幾張破爛的獸皮。
“采藥人的歇腳處。”李浩撐著想坐起來,又倒下去。
清辭扶他靠在山洞壁上,檢查他的傷。肩頭的包紮又滲血了,肋骨處有明顯凹陷,呼吸時帶著雜音。
“彆動。”她撕下自己的襯衣,給他固定肋骨,“我們必須在這裡歇一歇。”
李浩想反對,但沒力氣說話。
清辭在山洞裡翻找,居然找到個破鐵鍋,和半袋發黴的米。洞口有積水,她舀了些,生火煮粥。火光亮起時,她才看清這個山洞的全貌:岩壁上刻著些簡陋的圖畫,像是孩童的塗鴉,畫的都是山、樹、太陽。
還有一行小字:“平安歸家。顧小滿,六歲留。”
顧小滿。
清辭的手抖了一下。她想起顧長明,那個死在火災裡的江南製造局技師。沈墨說,他女兒當時在蘇州念書,逃過一劫,但人不見了。
這個顧小滿,會不會就是……
“清辭。”李浩喚她。
她回過神,端著煮好的粥過去。粥很稀,但熱氣騰騰。她扶起李浩,一勺勺喂他。
“你也吃。”他說。
“嗯。”
兩人沉默地喝著粥。外麵的天完全亮了,霧氣散儘,能看見下方的山穀。遠處,有軍營的輪廓,還有飄揚的旗幟——龍驤軍的青龍旗。
“不遠了。”李浩說,“下了這個山穀,再翻一座小山,就到了。”
“但你現在的樣子——”
“天黑前必須到。”李浩打斷她,“毒性在你體內擴散,每多一刻,就多一分危險。我的傷死不了,你的毒會。”
清辭沒說話,低頭喝完最後一口粥。
“清辭。”李浩忽然又喚她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如果這次我們能活下來,你有什麼想做的事?”
清辭想了想:“去北平,給我父母掃墓。告訴他們,女兒沒給他們丟臉。”
“然後呢?”
“然後……”她看向洞外的天空,“或許寫本書,把這些事記下來。讓後人知道,曾經有人,在這樣的夜裡,為了某些東西,拚命過。”
李浩笑了:“好。我幫你找書局。”
“你呢?”清辭問,“你想做什麼?”
李浩沉默了很長一會兒。
“我想……”他聲音很輕,“我想看看太平世道是什麼樣子。想走在街上,不用擔心背後有刀。想在茶館裡聽人說書,而不是聽他們傳遞暗號。想……像個普通人一樣,活到老。”
他說得平淡,但清辭聽出了裡麵的渴望。
“會的。”她說,“太平會來的。”
李浩看著她:“你這麼相信?”
“我父親相信,沈墨相信,你父親也相信。”清辭說,“如果連我們都不信了,那這世道,就真的沒救了。”
李浩沒再說話,閉上眼睛休息。
清辭也靠在山壁上,看著洞外的天色。陽光穿過雲層,灑在山穀裡,給一切都鍍上金邊。她想起父親常念的一句詩:
“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滄海。”
會的。總會有人掛起帆,衝破這漫漫長夜。
她摸了摸懷裡的桐木匣,還有那疊用油布包著的證據。這些紙很輕,但壓在她心上,重如千鈞。
沈墨用命換來的。
顧長明用命守著的。
還有李崇山,用十八年的隱忍埋下的。
不能辜負。
她看向李浩。他已經睡著了,眉頭還皺著,即使在夢裡也不得安寧。清辭輕輕挪過去,用僅剩的乾燥布料蓋在他身上。
然後她也閉上眼睛。
再醒來時,已是午後。
李浩已經醒了,正試著站起來。看見清辭睜眼,他咧嘴一笑:“還能走嗎?”
清辭點頭,撐起身。肋下的麻木感已經蔓延到整片胸口,呼吸變得費力。她知道,毒在深入。
李浩也看出來了。他沒多說,隻遞給她一根樹枝當拐杖。
“下山。”
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。岩架邊緣有鑿出的石階,但年久失修,很多已經崩塌。他們隻能攀著岩縫,踩著突出的石頭,一點點往下挪。
李浩肋骨有傷,每一次發力都疼得冒汗。清辭毒發,眼前陣陣發黑。兩人互相攙扶,像兩個破布娃娃,在懸崖上艱難移動。
一個時辰後,他們終於踩到了山穀的地麵。
清辭癱倒在草地上,再也動不了了。李浩跪在她身邊,拍她的臉:“不能睡,清辭,不能睡!”
她睜開眼,看見他焦急的臉。
“我背你。”他說著,就要把她往背上拉。
“不……”清辭推開他,“你自己走,帶著證據,去找楊嘯……”
“彆廢話!”李浩怒吼,眼眶紅了,“我說過,同往!要死一起死,要活一起活!”
他強行把她背起來。清辭掙紮,但沒力氣了。她伏在他背上,能感覺到他每一步的踉蹌,聽到他粗重的喘息。
但他沒停。
穿過山穀,開始爬最後那座小山。山路陡峭,李浩幾乎是在爬。手抓著草根,腳蹬著石頭,一寸寸往上挪。血從他肩上、腿上、肋下滲出來,滴在身後的石頭上。
清辭的眼淚掉下來,滴在他頸窩裡。
“彆哭……”他喘著氣說,“快到了……真的……快到了……”
太陽開始西斜時,他們終於爬到了山頂。
李浩跪倒在地,把清辭輕輕放下。兩人癱在地上,像兩條離水的魚,大口喘氣。
清辭抬眼,看向前方。
山下,是龍驤軍的大營。
連綿的帳篷,整齊的隊列,操練的喊殺聲隨風傳來。營門處,青龍旗在夕陽下獵獵作響。
到了。
他們真的到了。
李浩撐著坐起來,從懷裡掏出那枚監察禦史令牌,還有那疊證據。他看向清辭,咧嘴笑了,滿嘴是血。
“我們……做到了。”
清辭也笑了,眼淚卻止不住。
李浩深吸一口氣,用儘最後的力氣,舉起令牌,對著山下軍營,嘶聲大喊:
“監察禦史李浩——求見楊嘯將軍——!”
聲音在山穀間回蕩。
營門處,士兵們轉頭望來。
片刻,號角吹響。
營門緩緩打開。
一隊騎兵疾馳而出,朝山頂奔來。
李浩轉頭看著清辭,伸手握住她的手。
“一起。”
清辭點頭,握緊他的手。
騎兵越來越近。夕陽把他們的盔甲染成金色,像從光裡奔來的神兵。
清辭閉上眼,感覺到李浩掌心的溫度。
還活著。
他們還活著。
長夜未儘,但天邊,已有曙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