藤橋在腳下搖晃,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。
李浩幾乎是被楊嘯半拖半拽著帶過峽穀的。將軍的手臂如鐵鉗般箍在他腰間,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。傷口在流血,每一下心跳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,但李浩咬緊牙關,沒發出一點聲音。
對岸的士兵們還沒走,正焦急地張望。看見楊嘯架著李浩出現,眾人先是一愣,隨即爆發出壓抑的歡呼。
“將軍!”
“將軍還活著!”
老刀肩膀還插著半截箭杆,卻掙紮著要跪下行禮。楊嘯一把按住他:“少來這套。藥采到了?”
“采到了!”一個年輕士兵連忙遞上油紙包,裡麵躺著三株七星草,葉片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,葉脈如星芒般散開。
楊嘯接過,湊近聞了聞,點頭:“是正品。走,回營。”
“將軍,您的傷……”李浩終於喘過氣來,看向楊嘯渾身是血的模樣。
“皮肉傷。”楊嘯咧嘴一笑,那道刀疤在火光下更顯猙獰,“北狄人的箭比這狠多了。倒是你——”他打量李浩,“肋骨斷了兩根,肩上腿上都是傷,還能撐到現在,不愧是李崇山的兒子。”
李浩心頭一顫。父親的名字從楊嘯口中說出,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。
眾人迅速整隊。楊嘯親自檢查了每個人的傷勢,撕下衣擺給老刀簡單包紮肩膀,又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,倒出些黑色藥粉撒在李浩的傷口上。
藥粉觸肉,一陣清涼感傳來,疼痛竟減輕了些。
“軍中金瘡藥,加了點獨門配方。”楊嘯拍拍李浩沒受傷的那邊肩膀,“撐住,彆死在我麵前,不好跟你爹交代。”
他的語氣隨意,但李浩聽出了裡麵的關切。
回程比來時更艱難。李浩失血過多,眼前開始陣陣發黑。楊嘯乾脆把他背起來,大步走在隊伍最前。將軍的背寬闊厚實,步伐穩健,即使背著個人,速度也不比其他人慢。
“將軍,您怎麼會……”李浩伏在他背上,聲音虛弱。
“怎麼會出現在那兒?”楊嘯接過話頭,“說來話長。三天前我確實去黑風嶺采藥,七星草隻在月圓前後開花,藥性最佳。剛采到藥,就遇到伏擊——不是北狄人,是穿著北狄服飾的漢人。”
“金鱗的人。”
“嗯。”楊嘯聲音沉下來,“二十多個,都是好手。我帶去的親兵拚死護我,最後隻剩三個。我們躲進一個山洞,靠山泉和野果撐了兩天。今天聽到動靜,出來查看,正好看見你們遇襲。”
“那三個親兵……”
“死了。”楊嘯說得很平靜,但李浩感覺到他肌肉繃緊了,“為了拖住追兵,讓我先走。”
沉默在山路上蔓延。隻有腳步聲,和眾人粗重的喘息。
“將軍,營外有追兵。”李浩想起趙鐵山的話,“大約三十人,偽裝成商隊護衛,但行動整齊,是軍中手法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楊嘯說,“回營的路上看見了。紮營在五裡外,暗哨布置得不錯——是禁軍的手法。”
禁軍。直屬皇城的衛隊。
李浩的心沉了沉。如果連禁軍都參與進來,那二皇子的勢力,比他想象的更深。
“但他們不敢靠近軍營。”楊嘯繼續說,“龍驤軍不是吃素的。趙鐵山那小子,看著憨厚,帶兵打仗是一把好手。有他在,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。”
提起趙鐵山,李浩想起那份名單。
“將軍,趙副統領他……”
“可信。”楊嘯回答得斬釘截鐵,“他跟了我十二年,從一個小兵做到副統領。戰場上替我擋過三刀,有一次差點把命搭上。這樣的人若是叛徒,那我楊嘯這雙眼睛,可以剜出來喂狗了。”
李浩鬆了口氣。但隨即又想到:連楊嘯都中了毒,身邊有奸細是必然的。不是趙鐵山,那會是誰?
仿佛看穿他的心思,楊嘯道:“軍營裡有老鼠,我知道。但揪老鼠要講證據,不能冤枉好人,更不能打草驚蛇。”
他頓了頓,腳步慢下來:“你帶來的那些證據,我都看了。趙鐵山派人送來的——用箭射進山洞,附了張字條,說你有危險,讓我速回。那小子,做事總是這麼莽。”
原來如此。李浩想起趙鐵山說派斥候找楊嘯,原來不光是找人,還送去了消息。
“證據上的事,你怎麼看?”楊嘯問。
李浩組織了一下語言:“二皇子經營多年,‘金鱗’這張網已經深入朝堂、軍伍、漕運。水淹城南隻是第一步,接下來恐怕還有更大的動作。我父親潛伏八年,收集這些證據,就是想在他收網之前,撕開一道口子。”
“你父親……”楊嘯的聲音裡帶著複雜的情緒,“當年在京城,我欠他一條命。若不是他冒死報信,我早就死在詔獄裡了。”
李浩愣住。他從不知道父親和楊嘯還有這樣的淵源。
“那是天啟二十一年的事。”楊嘯繼續說,腳步依然穩健,“有人誣告我私通北狄,聖上下旨拿我入京。你父親當時還在禦史台,連夜派人給我送信,讓我早做準備。後來案子查清了,是兵部侍郎構陷,但那王八蛋背後是誰指使,到現在也沒個定論。”
他冷笑一聲:“現在想來,恐怕就是咱們這位二皇子殿下。他早就想動龍驤軍,隻是當年羽翼未豐,沒能得手。”
天啟二十一年。李浩算了算,那是父親“貪腐案”發的前一年。所以父親早在那個時候,就已經在暗中調查二皇子了。
“我父親他……一直沒跟我說過這些。”
“他不會說的。”楊嘯道,“李崇山那個人,什麼事都自己扛。當年他把你送走,托人給我捎了句話,說‘若浩兒日後有難,望將軍照拂一二’。我問他那你呢,他笑了笑,說‘臣子本分,死而後已’。”
李浩鼻子一酸。他想起父親最後一麵,那個清晨,父親摸著他的頭,說晚上回來給他帶沈大成的桂花糕。父親的眼神那麼平靜,那麼溫柔,一點都看不出那是訣彆。
“他做到了。”楊嘯說,“死而後已。”
一行人終於走出山林,回到相對平坦的官道。遠處,龍驤軍營的燈火在夜色中閃爍,像星子落在地上。
楊嘯把李浩放下來,讓他靠著一棵樹休息。老刀遞來水囊,李浩喝了幾口,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滑下,稍微緩解了乾渴。
“將軍,回營後您打算怎麼做?”李浩問。
楊嘯望著軍營的方向,眼神銳利如刀。
“先治傷,救那姑娘。然後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清理門戶。”
這四個字他說得很輕,但裡麵的殺意,讓周圍的士兵都不禁打了個寒顫。
“軍營裡的老鼠,我一個都不會放過。”楊嘯轉頭看向李浩,“但需要你幫忙。你是外人,有些事看得更清楚。而且——”
他看著李浩的眼睛。
“你需要一個證人,一個能把你那些證據,直接送到聖上麵前的人。我就是那個人。”
李浩心頭一震。
楊嘯的意思很明白:他要親自護送證據進京,麵聖陳情。以龍驤軍統領的身份,以十年鎮守西境的軍功,以一條命做擔保。
但這意味著什麼,兩人都清楚。
這意味著公開與二皇子為敵。意味著把整個龍驤軍拖進這場旋渦。意味著一旦失敗,不隻是他們兩個人死,而是成千上萬的將士,都要跟著陪葬。
“將軍,這太冒險了。”李浩啞聲道,“您不必……”
“不必什麼?”楊嘯打斷他,“不必蹚這渾水?不必拿兄弟們的命冒險?”
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。
“李浩,我今年四十六了。從十六歲當兵,三十年,打過大小七十三仗,身上有二十七處傷。我見過北狄人屠村,見過餓殍遍野,見過朝廷的糧餉一拖再拖,兄弟們餓著肚子守邊關。”
他的聲音不高,但每個字都沉甸甸的。
“為什麼?因為朝中有人貪,有人壞,有人為了自己的權位,可以把將士的命當草芥。以前我不知道是誰,現在知道了。”
他看向軍營,看向那些在寒風中站崗的年輕士兵。
“這些兵,最小的才十八歲。他們離家千裡,把命交到我手裡,不是為了給哪個皇子當墊腳石的。今天我能為了自保,裝聾作啞。明天呢?後天呢?等二皇子真的坐上那個位置,他會怎麼對待知道這些秘密的龍驤軍?”
楊嘯轉身,盯著李浩。
“所以這不是幫你,是幫我自己,幫龍驤軍幾萬兄弟。這渾水,我蹚定了。”
李浩看著這位將軍。月光照在他臉上,那道刀疤如一道勳章,刻著三十年的烽火歲月。
他忽然明白了,父親為什麼在名單上寫下“楊嘯,可信”四個字。
因為這個人,骨頭是硬的,血是熱的。
“好。”李浩說,撐著樹乾站起來,“那我們就一起,把這天捅個窟窿。”
楊嘯笑了,拍拍他的肩:“這才像李崇山的兒子。”
眾人重新上路。離軍營還有一裡時,前方傳來馬蹄聲。
是趙鐵山,帶著一隊騎兵迎了出來。
“將軍!”趙鐵山勒馬,翻身下鞍,單膝跪地,“末將護衛不力,請將軍責罰!”
“起來。”楊嘯扶起他,“不關你的事。營裡怎麼樣?”
“一切正常。追兵還在五裡外紮營,沒有動靜。清辭姑娘……”趙鐵山看向李浩,“毒又深了,軍醫說,再沒有七星草,最多撐到明天晌午。”
李浩心頭一緊。
楊嘯從懷裡掏出油紙包:“藥在這裡。立刻回營!”
眾人上馬,疾馳回營。
軍營轅門大開,火把通明。士兵們列隊兩旁,看見楊嘯歸來,雖然不敢喧嘩,但眼中都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。
楊嘯帶著李浩直奔帥帳。
帳內,清辭躺在床上,臉色已經不隻是蒼白,而是泛著淡淡的青灰。嘴唇發紫,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起伏。
老軍醫守在床邊,看見楊嘯進來,連忙起身:“將軍!”
“彆廢話,救人。”楊嘯把七星草遞過去。
老軍醫接過藥草,眼睛一亮:“真是七星草!還開了花!這下有救了!”
他立刻忙碌起來。搗藥,煎煮,配藥。帳內彌漫起一股奇異的藥香,清冽中帶著苦澀。
李浩跪在床邊,握住清辭的手。她的手冰冷,指尖泛著青色。
“她會沒事的。”楊嘯站在他身後,“老孫頭是我軍中最好的大夫,他說有救,就一定有救。”
老軍醫姓孫,聞言頭也不抬:“將軍彆打岔。藥好了,來個人扶起姑娘。”
李浩連忙扶起清辭。老軍醫端來藥碗,藥汁漆黑如墨,冒著熱氣。他用小勺撬開清辭的牙關,一點點喂進去。
清辭無意識地吞咽,眉頭蹙起,顯然藥很苦。
一碗藥喂完,老軍醫又拿出銀針,在她十指指尖各紮一針。黑色的血珠滲出,滴在準備好的白布上,很快暈開一片汙漬。
“毒血放出,藥力才能行開。”老軍醫解釋,“接下來六個時辰是關鍵。若能退燒,命就保住了。若不能……”
他沒說完,但意思明白。
李浩握著清辭的手,不敢鬆開。楊嘯拉了把椅子坐下,趙鐵山站在門口,三人就這樣守著。
時間一點點流逝。
帳外傳來打更的聲音——三更天了。
清辭開始出汗,細密的汗珠從額頭滲出,很快浸濕了鬢發。老軍醫摸了摸她的脈,點頭:“藥力發作了。出汗是好事,說明毒在往外排。”
但汗出得越來越多,清辭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。她開始發抖,牙齒打顫,即使在昏睡中,也顯露出痛苦的神色。
“冷……”她無意識地呢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