聖約瑟教堂的鐘聲敲響第七下時,清辭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門。
門軸發出老邁的呻吟,像垂死者的歎息。教堂裡光線昏暗,隻有祭壇前的幾根蠟燭搖曳著微弱的光。彩繪玻璃窗濾進午後的陽光,在地磚上投下斑斕卻扭曲的影子——聖徒的臉被分割成紅藍綠三色,眼睛在陰影裡空洞地睜著。
清辭站在門廊的陰影中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那枚銀戒指。戒指有些鬆,她不得不時常轉動它,免得滑落。這是李浩給她的信物,說憑此物可以找安德森神父求助。
但真的可以嗎?
她想起臨彆時李浩的眼神——那種沉重的、幾乎要壓垮人的托付。他說:“如果情況不對,你自己走,彆管我。”
可如果連教堂都不安全,她還能去哪?
教堂裡傳來咳嗽聲。清辭抬眼望去,祭壇旁側門走出一個人。穿著黑色的司鐸袍,胸前掛著十字架,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。他走得很慢,左手拄著拐杖,右手拿著一本厚厚的聖經。
安德森神父。
清辭見過他的照片——在父親的舊相冊裡,有一張合影。年輕的父親和幾個朋友站在北平的教堂前,其中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,就是安德森。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傳教士,眼神明亮,笑容真誠。
三十年過去,他老了。臉上的皺紋如刀刻般深刻,背也有些佝僂。但那雙眼睛——清辭注意到,那雙藍色的眼睛依然清澈,隻是多了幾分歲月的渾濁,和……警惕。
“孩子,你找誰?”安德森神父停下腳步,目光落在清辭身上。他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口音,但吐字清晰。
清辭走上前,伸出右手,露出那枚戒指:“李浩讓我來的。”
神父的目光在戒指上停留了片刻。很短,但清辭捕捉到了那瞬間的瞳孔收縮——他認得這枚戒指。
“李浩……”神父緩緩重複這個名字,像是在咀嚼什麼,“他在哪裡?”
“去十六鋪碼頭了。”清辭說,“子時有批貨要上船,和金鱗有關。”
“金鱗。”神父的聲音很輕,輕得像怕驚動什麼。他轉身走向側門,“跟我來。”
清辭猶豫了一瞬,跟了上去。
側門後是一條狹窄的走廊,牆壁是粗糙的石磚,掛著幾幅宗教畫。其中一幅是《最後的晚餐》,燭光下,猶大的臉隱藏在陰影裡,隻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。
走廊儘頭是一扇木門。神父推開,裡麵是一個小房間——書房兼起居室。書架上擺滿了書,大部分是拉丁文和英文的神學著作,也有幾本中文的古籍。壁爐裡沒有火,但房間很暖和。窗台上擺著一盆白菊,開得正好。
“坐。”神父指著一把舊藤椅,自己則在書桌後的高背椅上坐下。他將聖經放在桌上,雙手交叉,看著清辭,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“蘇婉。”清辭用了李浩給她的假名。
神父點點頭,沒有追問:“李浩讓你來找我,有什麼事?”
“他讓我等。”清辭說,“如果子時後他沒回來,讓我跟您走。”
“走去哪?”
“不知道。他說您會安排。”
神父沉默了。他起身走到窗邊,掀開窗簾一角,望向窗外。午後的法租界街道很安靜,梧桐樹的葉子開始泛黃,幾片落葉在風中打旋。
“外麵有人。”他忽然說。
清辭心頭一緊:“什麼人?”
“兩個,街對麵的咖啡館。還有一個在報亭。”神父放下窗簾,“他們盯這裡盯了三天了。”
“金鱗的人?”
“或者稽查隊的。”神父轉身,目光銳利地看向清辭,“李浩有沒有告訴你,他父親李崇山,是怎麼死的?”
清辭想起李浩在黃包車上說的話。“他們說投江,但……”
“但李崇山會水,而且那天出門前,說晚上要給他帶沈大成的桂花糕。”神父接過了話頭,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,“我知道。那天下午,李崇山來過這裡。”
清辭愣住了。
神父走回書桌,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,很舊,邊緣已經磨損。他遞給清辭。
信封裡是一張照片,和一封信。
照片上是三個人:年輕的李崇山,年輕時的安德森神父,還有一個穿長衫的中年男人。三人站在教堂門口,都笑著,背景裡的北平城牆上爬滿青藤。
“這是誰?”清辭指著那個中年男人。
“沈墨的老師,顧長明。”神父說,“江南製造局最好的技師,也是……我們的朋友。”
清辭的手指微微發抖。她想起那份名單,想起沈墨的死,想起顧長明家那場蹊蹺的火災。
“你們……”
“我們三個人,二十年前在北平相識。”神父重新坐下,眼神望向虛空,像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,“李崇山在禦史台,顧長明在工部,我在這裡傳教。我們都有個共同的念頭——這個國家,不能就這麼爛下去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更低了:“但我們太天真了。以為靠一腔熱血,就能改變什麼。結果呢?顧長明被貶到江南,李崇山被人構陷‘貪腐’,我呢?差點被驅逐出境。最後我們約定,各走各路,但保持聯絡,等一個機會。”
“什麼機會?”
“等這個國家真正需要改變的時候。”神父看向清辭,“現在,時候到了。日本人已經占了大半個東北,還在往關內滲透。上海租界裡,到處是日本特務。而朝堂上呢?有人忙著爭權,有人忙著賣國。李崇山死前,一直在查一件事——二皇子私下和日本人接觸,想借日本人的力奪嫡,條件是把華北五省‘租借’給日本九十九年。”
清辭倒吸一口涼氣。華北五省——河北、山西、山東、河南、察哈爾。那是中國的腹地,幾千萬人的家園。
“李崇山收集了證據,但還沒來得及送出去,就被人滅口了。”神父繼續說,“他死前,把一部分證據交給了沈墨——他當時最信任的學生。還有一部分,藏在一個隻有顧長明知道的地方。”
“然後沈墨也死了。”
“對。”神父的眼神黯淡下來,“沈墨很聰明,知道自己被盯上了,提前拍下了那份名單,寄給他妹妹。但他沒想到,他妹妹也出事了。最後那些證據落到了李浩手裡——李崇山的兒子,沈墨的師弟。”
清辭忽然明白了:“所以李浩去找的那批貨……”
“可能就是顧長明藏起來的那部分證據。”神父說,“或者,是金鱗要運出去的什麼東西——錢,文件,甚至可能是人。顧長明的女兒顧小滿,失蹤兩個月了。我們懷疑,她被金鱗的人抓了,想用她來要挾顧長明交出什麼東西。但顧長明死了,所以她的下落……”
他沒說完,但清辭聽懂了。顧小滿可能就在那艘船上,被當作貨物運出去。
“我們必須救她。”清辭脫口而出。
神父看著她,眼神複雜:“你自身難保,還想著救人?”
“我父親教過我,”清辭說,“見死不救,與殺人同罪。”
神父沉默了很長一會兒。最後,他歎了口氣:“李崇山的女兒,果然和他一個脾氣。”
他起身,走到書架前,抽出一本厚厚的《聖經》。但書的中間是挖空的,裡麵藏著一把手槍——小巧,銀色,槍柄上刻著十字花紋。
“李浩給你的那把勃朗寧,子彈快用完了吧?”神父把手槍遞給清辭,“這把是勃朗寧M1910,七發子彈,後坐力更小。我年輕時用過的,現在老了,用不上了。”
清辭接過槍。槍很沉,但握柄的弧度剛好貼合手掌。
“神父,您……”
“我年輕時,也在戰場上待過。”神父笑了笑,笑容裡有些苦澀,“第一次歐戰,我作為隨軍牧師去了法國。在那裡我明白了一個道理——有時候,光靠禱告救不了人。”
他把槍套和備用彈夾也給了清辭:“聽著,孩子。如果李浩子時沒回來,你不能在這裡等。那些盯梢的人,隨時可能動手。”
“那我去哪?”
神父又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條,上麵寫著一個地址:“去這裡。是我一個教友的家,很安全。記住,如果三天內我沒去找你,或者李浩沒出現,你就立刻離開上海。去北平,找這個人——”
他又寫下一個名字和地址:“他是我在燕京大學的朋友,會幫你安排。”
清辭接過紙條,小心地收好。
窗外忽然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。神父快步走到窗邊,掀開窗簾縫隙看了一眼,臉色變了。
“警察廳的車。”他說,“他們來抓人了。”
清辭握緊了槍:“衝我來的?”
“或者衝我。”神父迅速思考,“後門,跟我來。”
他帶著清辭穿過書房另一側的小門,進入一條更窄的暗道。暗道裡沒有燈,隻能靠神父手裡的蠟燭照明。牆壁濕冷,空氣裡有黴味。
“這條暗道通隔壁的孤兒院。”神父邊走邊說,“從那裡可以出去,到霞飛路。你叫輛黃包車,直接去那個地址,彆回頭。”
“那您呢?”
“我是外國人,他們不敢輕易動我。”神父說,“況且,我還有些老朋友,能說上話。”
暗道儘頭是一扇鐵門。神父掏出鑰匙打開,門外是一條小巷,對麵就是孤兒院的圍牆。
“孩子。”神父在清辭要出去時,叫住了她。
清辭回頭。
神父看著她,眼神像父親看女兒:“李崇山死前,給我寫過一封信。他說,如果他出事,讓我照顧好他兒子。但他還說……如果有天,他兒子的身邊出現一個願意為他擋刀的女孩,讓我也照顧好她。”
清辭愣住了。
“他說,這世道太冷,能有個並肩的人,不容易。”神父的聲音有些哽咽,“所以,孩子,好好活著。為了你自己,也為了……那些希望你們活著的人。”
清辭眼眶一熱,用力點頭。
她轉身跑進小巷。
身後,教堂方向傳來敲門聲——很響,很急。
然後是神父平靜的聲音:“來了。”
清辭沒有回頭。她按照神父的指示,翻過孤兒院的矮牆,跑到霞飛路上。午後的陽光刺眼,街道上車水馬龍,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,賣報童在吆喝最新的新聞。
一切都那麼正常。
正常得可怕。
清辭攔下一輛黃包車,報出那個地址。車夫拉起車就跑。
她坐在車裡,手緊緊握著那把手槍。槍身冰涼,但她的掌心在出汗。
李浩現在怎麼樣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