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時三刻,天將黑未黑,太湖起了霧。
霧是從水麵上生出來的,先是薄薄的一層,貼著水麵,像一層紗。然後漸漸濃起來,從湖心向四周蔓延,吞沒了蘆葦,吞沒了漁火,吞沒了遠山模糊的輪廓。最後,連岸邊的柳樹、茅屋、石階,都隱在了一片茫茫的白色裡。
周老四站在屋簷下,看著霧,抽著煙。煙鍋裡的火星在濃霧裡明明滅滅,像一隻獨眼,冷冷地看著這個世界。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色的短褂,腳下打著綁腿,腰間彆了把魚叉——不是漁民用的小魚叉,是那種三股叉,叉尖磨得鋥亮,在暮色裡泛著寒光。
“霧夠大了。”他吐出一口煙,轉身回屋。
屋裡,清辭正在幫李浩穿衣服。李浩的傷還是很重,動一下就疼得冒汗,但他咬著牙,一聲不吭。清辭儘量放輕動作,但傷口剛剛結痂,一動就有血絲滲出來,染紅了新換的布條。
“能行嗎?”她低聲問。
“死不了。”李浩說,聲音很穩,但額頭上全是冷汗。
周老四從牆角拖出個破麻袋,裡麵裝著些乾糧——幾個硬饃饃,一塊鹹魚,還有一小袋炒米。他把麻袋紮好,背在背上,又檢查了一下船槳、竹篙,還有一盞風燈——燈罩是特製的,隻能照出巴掌大的一圈光,遠了就看不見。
“走吧。”他說。
清辭扶著李浩站起來。李浩晃了一下,但很快站穩。他看了一眼清辭,又看了一眼周老四,點點頭。
三人出了屋。霧很濃,五步之外不辨人形。周老四提著風燈走在前麵,燈光在霧裡暈開一圈昏黃,勉強照亮腳下一小片地。清辭扶著李浩跟在後麵,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河邊走。
河邊停著條小船,比周老四平時打魚的那條大些,能容三四個人。船身刷了黑漆,在霧裡幾乎看不見。周老四先跳上船,把東西放好,然後伸手接李浩。李浩咬著牙,在清辭的攙扶下上了船,船身晃了晃,他悶哼一聲,臉色更白了。
清辭最後上船。她回頭看了一眼岸上,那間小屋在霧裡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,窗口透出的燈光很快被霧氣吞沒,像一隻合上的眼睛。
彆了。她在心裡說。
周老四解開纜繩,竹篙一點,小船無聲地滑進霧裡。霧更濃了,像一堵牆,把一切都隔在外麵。能聽見的隻有水聲,槳聲,還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。
“往哪兒走?”清辭低聲問。
“往西。”周老四說,手裡的槳劃得很穩,“西邊有條老河道,通長江。幾十年前發大水,河道改了,那條老河道就廢了,長滿了水草,平時沒人走。”
“追兵會不會知道?”
“應該不知道。”周老四頓了頓,“但說不準。這世道,什麼人都能買通。”
小船在霧裡穿行。周老四對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,閉著眼睛都能劃出去。他不用看,憑水流的方向,憑水聲的回響,憑空氣裡氣味的變化,就能知道自己在哪兒,該往哪兒走。
清辭坐在船頭,看著前方。霧是流動的,一團團,一簇簇,像活的生物,在船頭分開,又在船尾合攏。偶爾有蘆葦的葉子擦過船身,沙沙作響,像有人在竊竊私語。
李浩靠在船艙裡,閉目養神。他的臉色在風燈昏黃的光裡顯得很不好,嘴唇乾裂,但呼吸平穩。清辭不時回頭看他,確認他還活著。
不知劃了多久,霧漸漸淡了些。能看見遠處有燈火,星星點點,浮在水麵上,像散落的星子。是漁火,有漁船在夜捕。
周老四放慢了速度,槳入水的聲音更輕了。他示意清辭和李浩彆出聲,自己側耳聽了聽。遠處傳來隱約的說話聲,還有漁歌,但聽不清內容。
“是打魚的。”周老四低聲說,“沒事,我們繞過去。”
他調轉方向,往另一側劃去。小船鑽進一片蘆葦蕩,蘆葦很高,密密匝匝,遮住了天光。船在蘆葦叢裡穿行,槳不時打到蘆葦杆,發出劈啪的輕響。
突然,前方傳來水聲——不是自然的水流聲,是船槳劃水的聲音。而且不止一艘。
周老四立刻停槳,小船悄無聲息地停在蘆葦叢裡。清辭屏住呼吸,手按在槍上。李浩也睜開了眼睛,眼神銳利。
前方的水聲越來越近,能看見兩艘小船的影子,在霧裡時隱時現。船上有人,提著燈籠,燈光在水麵上晃動。
“搜仔細點!幫主說了,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!”
是青龍幫的人。
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看了一眼周老四,周老四搖搖頭,示意彆動。他輕輕把船撐進蘆葦叢更深處,用蘆葦遮住船身。
兩艘小船越來越近。能看清船上的人,都穿著青色短打,腰挎長刀。為首的正是昨天在荒廟見過的那個年輕人,他提著燈籠,目光在蘆葦叢裡掃視。
“這鬼天氣,搜個屁啊。”一個手下抱怨。
“少廢話。”年輕人冷聲道,“幫主說了,那兩個人受了傷,跑不遠。肯定還在這一帶。搜!”
燈籠的光在蘆葦叢裡晃來晃去,幾次差點照到他們的船。清辭能聽見自己的心跳,咚咚咚,像擂鼓。她握緊槍,手指扣在扳機上。
周老四的手也按在了魚叉上。他的眼睛在黑暗裡亮得嚇人,像狼。
燈籠的光越來越近。能聽見劃水聲,就在幾丈外。
清辭的心跳停了。
但就在這時,遠處傳來一聲呼哨,很尖,很響。
年輕人猛地抬頭:“那邊!”
兩艘小船立刻調轉方向,朝呼哨聲傳來的方向劃去。燈籠的光漸漸遠去,水聲也漸漸消失。
走了。
清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,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。周老四也鬆開魚叉,擦了把額頭的汗。
“好險。”他低聲說。
“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?”清辭問。
“不一定知道。”周老四說,“可能是在拉網式搜索。這一片水域,他們都要搜一遍。”
“那呼哨聲……”
“可能是發現了什麼,也可能是在調集人手。”周老四重新劃起槳,“不管怎樣,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兒。”
小船繼續在蘆葦叢裡穿行。周老四劃得更快了,槳入水的聲音很輕,但很急。清辭回頭看,蘆葦蕩無邊無際,像一片綠色的海,而他們像海裡的兩粒沙子,隨時可能被吞沒。
又劃了約莫半個時辰,前方豁然開朗——出了蘆葦蕩,進入一片開闊的水域。霧散了些,能看見遠處有山影,黑黢黢的,像蹲伏的巨獸。
“到了。”周老四說。
清辭往前看。前方是條很窄的水道,兩邊是陡峭的崖壁,崖壁上長滿了藤蔓和灌木。水道裡黑黢黢的,看不見底,水很靜,幾乎不流動,像一潭死水。
“這就是老河道?”她問。
“對。”周老四把船撐到水道入口,“幾十年前,太湖發大水,衝開了這條河道,通到長江。後來水退了,河道就廢了。現在隻有我們這些老打魚的還記得。”
他率先把船撐進水道。水道很窄,隻容一條小船通過。兩邊崖壁幾乎要碰到一起,抬頭隻能看見一線天,星星在那一線天裡閃爍,像碎鑽。
水很靜,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。槳劃水的聲音在崖壁間回蕩,嗡嗡作響,像很多人在低聲說話。
清辭忽然覺得冷。不是身體冷,是心裡冷。這條水道太深,太靜,太黑,像通往地府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