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,沉沉地壓在京郊官道上,更添幾分沉鬱。姚則遠身著青布直綴,隱於稀疏行人間,借漕船卸貨之喧,佯稱疲乏,獨拐入西邊岔道。
風中縈繞著煙土焦灼的甜膩,愈往深處,這股氣息愈濃,如影隨形,難以驅散。沿途村落屋舍低矮,土牆歪斜欲傾,田裡的野草瘋長,竟比莊稼還要高出許多。
在晚清的煙館門口,幾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癱坐在草席上。他們的眼眶深陷,仿佛兩個黑洞,手臂隻剩下皮包骨。其中一人突然抽搐起來,涎水和黃汁混雜著從嘴角淌下,喉嚨裡發出類似破風箱的嗬嗬聲,令人感到不寒而栗。
“十五兩!就十五兩!這丫頭手腳麻利,能挑水能劈柴!”
嘶啞的叫賣聲驟然刺入耳膜。姚則遠轉頭,見一乾瘦男子正緊攥小女孩胳膊,往前拽去。女孩腳趾緊摳泥地,渾身顫抖著哭泣,臉上淚痕與泥印混雜。
“爹……爹我不去……我以後一天隻吃一頓……”
男人猛地抬手,一記耳光狠狠甩在她臉上,怒喝道:“賠錢貨!老子白養了你六年!”
旁邊蹲著個身著舊號褂的兵丁,懷裡緊緊抱著一柄鏽跡斑斑的火銃,眼皮半垂著,卻猛地蹦起來,一把揪住那漢子:“老劉,賣閨女的銀子……先借我二百文,就二百文!明日一發餉就還你……”
“滾你娘的!老子還等這錢翻本!”漢子粗暴地甩開他。
姚則遠指節緊繃,泛著青白。朝堂上章穆那句“因小失大”如重錘般在耳邊回響,他凝視著眼前場景,隻覺荒誕至極且痛心疾首——這便是他們口中無足輕重的“小”?袖袋裡還揣著東南三縣荒田的統計,此刻那些冰冷的墨字,竟敵不過眼前這塊泥地上彌漫的絕望。
他緩緩挪步,走近那煙館。破木板門半掩著,裡頭昏黑如墨,隻有幾點煙燈閃爍,宛如鬼火般陰森。咳喘聲、夢囈聲,還有掌櫃撥算盤的劈啪聲交織在一起,令人作嘔不已。
“客官麵生得很啊。”門口打盹的漢子猛地睜開眼,目光渾濁中帶著幾分審視,“來找樂子?銀子帶夠了沒?”
姚則遠含糊地應了一聲,側身擠了進去。煙臭濃烈得仿佛能觸摸到,嗆得他喉頭一緊。借著昏弱的光線,他瞥見牆角堆著幾件鏽跡斑斑的甲片,還有半截製式腰刀——分明是軍械,竟出現在這汙穢不堪之地。
“看什麼看!”櫃台後,掌櫃的抬起三角眼,手指在算盤上重重一撥,“抽就快點,不抽滾蛋!”
姚則遠不願多做糾纏,轉身退出這陰森的巢穴。天色已然完全暗沉,村落裡不見半點燈火,唯有煙館窗口透出那抹不祥的幽光,似在訴說著什麼。他知道,這些所見所聞,足夠寫進禁煙章程裡。剛拐進一條窄巷,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。
三道黑影堵住了去路。
“這位爺,瞧你轉悠半天了。”為首那人甩著手裡的短棍,語氣不善,“打聽事兒呢?”
姚則遠穩住呼吸:“路過歇腳,這就走。”
“歇腳?”那人啐了一口,“鄭三爺的館子,是你能隨便瞧的?說!哪來的探子!”
短棍帶著風聲,如惡狼般迎麵撲來!姚則遠側身避過,他在官場沉浮多年,竟未想今日要在此地與宵小搏命。另兩人左右撲上,他迅速格開一臂,可腰間卻挨了記重踹,整個人踉蹌著撞上土牆。
短棍再度揚起,如凶器般眼看就要落下,一道黑影如夜梟般從牆頭迅猛撲下!
寒光乍現,如閃電般耀眼,持棍那人慘叫一聲,手腕噴出血線,棍子當啷落地。另兩人尚未看清狀況,膝窩便如遭重錘般各挨了一記重踹,慘叫著撲倒在地。
那黑影落地無聲,宛如鬼魅,是個精瘦的年輕人,身著深色勁裝,手中短劍還在滴血。他看也不看地上打滾的雜碎,隻掃了姚則遠一眼。
“能走?”
姚則遠按住鈍痛的腰間,點了點頭。年輕人轉身疾行,步伐如風,姚則遠勉力追趕。七拐八繞,直到徹底遠離那村落,在一處荒廢河埠邊停下。
月光灑下來,照亮了年輕人的側臉。他眉峰一道細疤,眼神銳利如劍,攝人心魄。
“姚大人。”年輕人突然開口。
姚則遠心頭一震——對方竟認得自己。
“朝堂上罵章穆罵得痛快。”年輕人嘴角微扯,卻無一絲笑意,“但我爹死的時候,沒人替他說話。”
“你爹是?”
“江凜。明州水師營千總。”年輕人語氣平淡,仿佛在講述旁人的故事,“三年前他查出鄭三的煙土藏在漕糧袋裡混進碼頭,報給知府魏庸。可第二天,他就因‘私通海盜’下了大牢,沒熬過三天。”
姚則遠憶起那份東南水師廢弛的奏報,才知鏽蝕刀槍之下,竟掩埋著如此忠烈之魂。
“魏庸?”他確認道,“明州知府魏庸?”
“除了他,誰還能讓水師千總‘病逝’獄中?”年輕人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包,擲了過來,“我爹留下的。雖是沒頭沒尾的賬,但上麵的名字都是真的。”
姚則遠展開油布,裡麵是幾頁殘破賬冊,墨跡被水浸過,卻仍能辨出“明州碼頭”“閘口”“鄭三”“孝敬”等字樣,還有一個清晰的數字——每月三千兩。
“煙土從藍夷貨船下來,由鄭三的人接手,經碼頭閘口運入城內。魏庸暗取三成之利,對此故作不見。”少年凝望那墨色深沉的河麵,聲中隱忍著怒焰,“姚大人,您說要禁煙,敢碰這條鏈子嗎?”
姚則遠攥緊那幾頁殘紙,粗糲紙邊硌痛掌心,然較之心內之痛,實乃微不足道。
“本官奉旨巡查漕運,眼見煙毒流禍,軍民困頓。”他字字鏗鏘,擲地有聲:“既有此證,豈容這些蠹蟲蛀蝕國本?”
少年轉首凝視其片刻,忽而抱拳言道:“江楓,願為大人前驅。”
“爾欲何求?”
“為吾父討個清白。”江楓眼底那道傷疤,於月光下泛著寒芒,語氣森冷,“還有,把鄭三的腦袋掛上明州城門。”
姚則遠將油布包仔細收入懷中,貼身藏好。
“即刻起,你替我查證京城煙館與鄭三、魏庸的關係。”他按著尚在隱痛的腰際,目光如炬,遙望東南,“待我回京麵聖,下一步,便是明州。”
河麵驟起一陣夜風,攜著水腥之氣,終將身後村落彌漫的甜膩惡臭吹散。月光下,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,宛如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。